一片荒原上,村落和矮牆繞井水而居,黃河奔騰而過。
山隘深處,蒼翠和黛綠過渡中間,忽然現出大塊刺目的白。
原來是一戶人家在過白事。
那是三間青闊的瓦房,院牆用泥巴壘起,上面爬滿仙人掌,層層疊疊,奓著許多嬌嫩的小刺,像是一雙雙試探的貓爪子。
門口的棗樹和楊樹翻著嫩綠的葉子,白麻靈幡掛在上面,不由得也染上潮濕的綠影。
才下過雨不久。
也就是這場雨,斷送了男主人的性命。
「他姨,你說好好的,嚴大哥跑到堰塘去弄啥?」
「那麼好的一個娃,說沒就沒了……」
「就是呀,論勤快,咱們村有誰能比得上嚴青,下雨天還出去幹活,就這麼掉到塘子裡,照我看,這是老天爺不長眼。」
「唉,誰說不是呢。」
長吁短嘆,在席間起伏。
不遠處,五六個吹鼓手坐在院牆下,敲鑼打鼓,落滿風霜的嗩吶里吹的是一支《哭五更》。
這《哭五更》,是西北當地喪事上最常演奏的一曲子,雖然唱的是娘哭嫁,可是因其聲腔憂傷動人,也常常被吹鼓隊用在喪事上,此刻,出現在嚴家的葬禮上,更是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仿佛為那股大開大合的悲涼,平添了一股哀婉的氛圍。
清冽沉鬱的曲調中,人都想到了那位娶進門、不到一年的女人,全都朝中間那口瓦房的木窗看去,只見窗欞上面,喜鵲登枝和鴛鴦交頸的剪紙,還紅艷艷地閃著粼光。
當時的那場婚禮,可是辦得相當闊氣,轟動了十里八鄉。
雖然鄉下人,手裡沒有多少閒錢,但是架不住人家小伙稀罕娘子,捨得下血本,光紅綢,就從鎮上買了幾十尺。
成婚當天,連圈裡的老牛和山坡上的小羊,額頭上都要簪朵大紅花。
至於鞭炮,更是從早上雞叫開始,一直響到半夜三更,震得棗樹上的喜鵲都連夜挪了窩。
一群吊著清鼻涕的小娃兒,頂著滿頭的紅屑紙和炮灰,興奮地在席間亂竄。
村裡的大黃和小黑們倒是難得吃飽喝足,臥在桌子底下,翻著肚皮,露著犬牙,一遍又一遍地打呵欠。
可是,再看看如今,黃土蕭瑟,院落陳舊,星星點點的白,連屋檐上隨風搖擺的野草都透著寂寥。
可憐的媳婦,從頭到尾,一次面也沒露過。
大約是怕被人瞧見了哭得腫成紅桃兒的眼睛。
人都搖著頭嘆可惜。
可惜,才十八歲,花一樣的嫁娘,就這麼守了寡。
「好好的一個女娃,長得又乖,性子又好,命怎麼就這麼苦,爹娘才死了幾年,現在又沒了男人,年齡還這么小,以後該咋活……」一位裹著藍頭巾的老婦人嘆息。
一個大鬍子憤憤不平,「我就說吧,當年沈家二姑娘,就不應該跟了這個姓嚴的放羊倌。」
「不跟姓嚴的,難道跟你?」
大家都知道,這個人曾經上沈家提過親,結果被沈老兒給拒了,現在又跳出來說風涼話,是以都嗤笑於他。
旁邊坐著的年輕小伙子也一臉不服,「你是放牛的,人家是放羊的,咋的,你放牛的比放羊的貴重?」
「那也輪不到你個放豬的說!」
大鬍子的紅臉,藏在一把濃重的絡腮鬍子底下,因為憤怒和羞愧,那鬍子也隨著下巴一翹一翹,樣子有點滑稽。
年輕的小伙子被大鬍子這麼一說,也跟著紅了雙顴,悄悄將雙腳藏進凳腿中間。
大鬍子說的沒錯,他家裡養了不少土豬,雖然收入可觀,豬老爺們卻不是好伺候的,每天除了上山牧豬,還要打掃豬圈,身上難免有味兒,可是他今天來前,身上已經洗過許多遍,甚至還跑到城裡買了塊香胰子,衣服都用了城隍廟裡的線香熏過,現在要說全身上下哪裡還有破綻,也就是那雙大腳了。
他懷疑來的路上踩到了豬糞。
眾人都笑了。
聲音傳到瓦房裡,一個額頭上抹了孝布的女子正盤腿坐在炕上,膚色細白,鴉鬢堆雲,額線上還有些孩子氣的胎髮,纖長的眼尾微微發紅,雖然算不得絕色,卻也溫婉動人。
在她面前,擺放著一隻袖珍的柳木炕桌,上面堆滿形態各異、輕軟嬌美的絹花。
都是白的。
彩色的得出了孝期才能作。
沈綠腰靈巧的手指翻動,即刻又捲成一支雪白的月季綢花。
給嚴青辦喪事兒花了不少錢,家裡積蓄這兩年都用來蓋房和買羊了,本就剩餘不多,嚴青對她好,她也想給他過一個有面子的葬禮,不要叫人看笑話。
家裡的地全都佃出去了,只留下了一群山羊,一匹母馬,還有後院裡的幾隻蜂箱。
日子還算能過得下去,她自己,手裡其實也有些體己。
都是以前當姑娘的時候,做絹花攢的,後來成了親,嚴青就不叫她再動手了,怕她熬壞了眼睛。
村里女人都是當家的好手,農忙季節,下地種十幾畝的糧食,上山放幾百隻的羊,閒暇時進山採藥,灶頭熬湯,只有沈綠腰是個例外,日日在家閒坐,既不下地務農,也不事鄉間漁畜,連家中的灶頭都沒摸過幾次。
其實這些沈綠腰都是會做的。
從前是她爹見她顏色生得好,怕大日頭曬壞了她,耽誤以後攀高枝,所以從小就嬌養著,不要她出門,長到十一二上,送到鎮上成衣鋪子裡,跟著裁縫師傅學了點傍身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