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说了这话,人头便落地了。”
“杀他的魏武帝,难道是什么忠义之士么?”
颜登无奈摇头,祝逢春又道:“不光孔融,王充也说过,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2]。既不欲得子,又不曾问过子之心意,自然无恩于子,便是有恩,也不好将子看做牛马。”
“只凭这一句话,怕是辩不过徐家主。”
“慢慢来便是,我须不曾毁弃天理人伦,我只是想让尊者多一些忌惮,让卑者多一些人样。”
颜登沉默许久,叹道:“凭你一人,怕是撼动不了道统,何况徐家主也说了,你所求之事,稍有不慎,便是礼崩乐坏。”
“一人不行便十人,一代不行便十代。”
祝逢春坐正身体,整肃神情,望一眼唐越,想到她那些没由来的杀气;想到她那些无端的惶恐,想到她顶着风雪奔至淮东女营;想到她恪尽职守却迎来长达一月的牢狱之灾。
便回首道:“我不怕礼崩乐坏,从古到今,礼乐不知崩坏过多少,我只怕崩坏过后,世道没有一丝更改。”
她来人间这一趟,处处堆金积玉笑语欢声,偶有异常,也只是看旁人悲歌。彼时民间疾苦,于她只是笔底波澜,直至同母亲做了几门生意,去州府查了几桩案子,去边关领了几场大仗;直至看到数万将士一夜死尽,看到苦苦挣扎的少女为天地之所不容。
她想改一改这世道,至少让卑幼面对尊亲压迫,能实实在在地保全自身。
“我明白了。”
说话的是魏昭,她将茶杯放下,起身道:“随我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祝逢春颔首,也放下茶杯,跟着她走进东面卧房。因火盆在正厅,卧房一片冷寂,魏昭又将窗子打开一扇,寒风霎时灌满全屋。
“决意了么?”她说。
“自唐越入狱那天起,我便立志修改礼法。”
“唐越之事,圣上已作定论,你不必担忧太多,专心做你的将军便好。修法一事牵扯甚广,若有万一,只怕得不偿失。”
“这些事是我一人的万一,却是天下卑幼的一万。以一人之万一搏天下之一万,合乎用兵之法。”
魏昭笑了笑,缓缓转过身。天色已晚,屋内一片暗沉,魏昭背窗而立,令祝逢春几乎看不清神情,只听她道:“祝逢春,我曾以为,你只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将领。”
“公主,逢春先是淮阴东街斗鸡走马的少年。”
“可你还是先太尉的孙女,当朝主帅的女儿,自幼在圣上那里留了名,享尽尊宠荣华。论理,你该尽心竭力效忠圣上,守卫大齐边疆。而今你张口父母无恩,闭口礼崩乐坏,祝逢春,你将圣上给你的恩典视为何物?”
魏昭话音里透着十成十的怒意。祝逢春微微俯首,心里波澜不起。
她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也是她注定要追随的君上。纲常礼教,君父一体,指斥尊亲过错,言说刺伤生父,无异教天下之人反抗君主。
身为尊位之人,她不大发雷霆已是克制。
“圣上恩典,逢春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只是卑幼嚎啕近在耳边,逢春不忍弃之。公主,修法之事,逢春愿一力承担。若成,公主可万古流芳;若败,逢春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公主有半分损伤。”
魏昭冷笑:“你担得起么?”
“若不尝试,怎知担不担得起?”
她抬头看向魏昭面庞,一片昏暗中,唯见一双凤眼灿若明星。片晌,她缓步走来,扣上她的肩膀,沉声道:“罢了,你不用想着担什么过错,应我一个条件,往后只要不过分出格,我一切随你。”
祝逢春蓦地睁大双眼,只听她道:“我要你永远忠于我,属于我。”
说这话时,她那只手已抚上她的发顶。她点一点头,正要下跪行礼,身体被她稳稳扶住。她理了下她被吹乱的头发,道:“这便不必了,往后若非祭拜天地,你皆可免去跪拜之礼。”
“公主宅心仁厚。”
“我只是待你仁厚。”
魏昭将她几根碎发拨到耳后,见又有头发散乱,转身意欲关窗,不想她抢先一步,便抿唇笑道:“算起来,你是淮东路安抚使,我是步军都虞候,该我向你行礼才是。”
“公主折煞逢春,当日叶景扬若留在军中,少说也能做得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不一样比你低了一筹?”
祝逢春爽朗一笑,道:“我站得再高,走得再远,都只是你的麾下之臣。”说完,她也帮她理了理头发,待一切收拾妥当,两人携手回到正厅。
罗松望她二人道:“这便说定了?公主,你如何能允她?”
“我一不做暴虐之君,二不做昏庸之主,如何不能允她?”魏昭坐回先前的位置,待唐越换好热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怕旧党害她性命。”
“她不做这些,旧党一样害她性命。”
罗松闷闷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祝逢春,道:“徐宗敬吃你这一气,怕是又要设法害你,这几日你小心些,有事便叫我。”
“知道了。”
祝逢春捏了下他的脸颊,低头看那红彤彤的炭火。
当晚,祝逢春洗漱罢,正要躺下,唐越去包袱里摸出一件锁子甲,定要她套在身上。祝逢春打个哈欠,道:“夜里能有几个刺客,只要不是围攻,来多少人我都应付得来,穿这东西,我还要不要睡了。”
“莫要张狂,天晓得他们能有怎样的毒计。”
“我不是张狂,我是看得清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