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郁濯,郁清雎。”
他不可置信地颤着身,再抬眼扭头间,于血色混沌里瞥见了蒙尘挂网的观音像,仅一瞬,便再瞧不见了。
他被身后之人吻住了唇,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这个人了。
那人吻得好深好久、却又实在小心翼翼,抹尽浓郁血腥的同时,为他渡来许多气息。
这样虔诚的一个吻。
他静静地感受着这个吻,方才发现耳畔的哭嚎与烈风都在逐渐减弱,最终消失不见,尽数转化为碳块燃烧时的细微声响,间或夹杂海东青遥遥的唳啸。
——郁濯眼睫轻颤,终于睁开了眼。
他卧在床榻间,呆呆地望向周鹤鸣,觉得自己好似醒了,却又好似正坠入另外一个更深的梦境。
昏黄灯光之中,周鹤鸣伏在床边与他对视,伸手同他的一只手交握贴合之时,郁濯感受到了被汗水濡得微微潮湿的掌心。
这人怎么冬天里还能出这样多的汗。
郁濯偏头看他,动作间有些讷讷,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全身的酸痛,可注意力很快被少年将军的眼睛吸引,那里倒映着一簇小小的烛光,像跳跃的星子。
郁濯于是努力扯出一个笑来,这笑让他皲裂的唇再次渗出点血,血腥味打碎了屋内的祥和,却让他迟钝地思念起梦中最后的那个吻。
他曲着小指去勾周鹤鸣的无名指指节,吐字时小声呢喃,好像在确认眼前人的身份:“云野”
这声音这样轻,没有掺杂任何刻意的委屈,也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好似很平和,却叫周鹤鸣头一次如此鲜明地觉察出他的惊惧与疲倦。
周鹤鸣本来有许多话想问。
他想问郁濯为什么瞒着自己只身赴会,究竟起了怎样的冲突,才会在破庙中与彭方以命相搏,还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所求为何,他想穿越团团迷雾,隔着这样的迷障,他始终看不清完整的郁濯。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忍心问,只知道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在呢,”周鹤鸣哄着他,“我在这里。”
郁濯痴痴地看着他,缓慢地恢复着神志的清明,周鹤鸣不问,他倒自己想起了要给人一个解释,于是艰难地自床上半侧过身,却被周鹤鸣伸手摁了回去。
周鹤鸣温声道:“你有什么话,就这样说。”
“我知道彭方指名道姓要你去,可那会儿你在城东,他诚意又给得很足,我想着不过商议诏安一事,我去也是一样的。”郁濯说得很慢,稍有点心虚地把眼睛往帷幔上瞥,恨声道,“谁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根本没有归顺的意思,见话谈不拢,他竟直接暴起伤人——我怎能料到这种事?还好你赶来了。”
这一番话说得真假掺半,却也漏洞百出,同他清醒时的巧舌如簧全然没得比。
周鹤鸣深谙郁濯此人多么惜命,也清楚这时若要追问,他应当会获得首胜。
但他不想乘人之危,比起此前反复追寻、迫切需求答案的心态,他更愿意等待郁濯亲自开口,向他袒露一切。
“知道了,我知道了。”周鹤鸣倾身过来,另一手替他将散发别到耳后,将话同时说给郁濯和自己听,“清雎,你又因我涉险,我却再度来迟,是我做的不好。”
他在郁濯的怔愣中继续道:“可这只能是最后一次,你再不能如此鲁莽行”
“云野。”郁濯现在彻底清醒了,他伸出胳膊环住周鹤鸣的腰,口中唤着周鹤鸣表字,又将人更紧地贴近自己,在这个十足暧昧的姿势里,他的唇滑蹭过少年将军流畅紧实的脖颈,直直触碰到耳廓。
——这分明是刻意为之的一个吻。
郁濯感受到这人紧绷着的克制和小心,又轻轻啄了下他柔软的耳垂,方才用仍稍显倦怠的嗓音开口。
“云野。”这温柔的呼唤轻响在周鹤鸣耳畔,叫他听得心脏都酸软,他被似有若无的梅香彻底俘虏了,惦记着这人浑身是伤,只好强忍住拥他入怀的冲动。
可郁濯的话还没有说完。
郁濯环在他腰间的手向上摸去,隔衣摩挲过他的背沟与肩胛骨,最终将五指都插入周鹤鸣发间,这是个类似安抚的、绝对亲昵的动作。
在这样的动作里,郁濯痴痴地呢喃着,终于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云野,来爱我吧。”
来爱我吧。
子茗见鬼一般的眼神中,独自往地窖去了。
桑子茗干笑两声,转向尾陶时不可置信地问:“什么装睡,世子刚刚说什么?”
“彻底陷进去了,”尾陶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又补上半句,“他说不是睡出来的。”
,轻声道:“这把剑是十岁那年您赠与我的,说它曾是祖父使过的佩剑,名唤尘云。我从前不知寓意为何,现在我已经明白了,父亲。”
“原来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1]”不过抬眼功夫,寒芒半寸,元星津已经削去一缕发,将其搁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粮,也不要钱。从前的元星津死在这里,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父亲了。”
“可我始终姓元,知道元家人世代守在北境,我拉得开弓,握得住剑,杀得了敌,没法在天高皇帝远的云州,守着富贵茍活。”
“我不为你,我为元家,更为我自己。”
元星津音落,再不肯停留半刻,他此时的镇定超乎寻常,竟然近乎蜕却了少年人的躯壳,径直跨门就要离开,元阳平直至此刻方才如梦初醒,慌乱喝道:“你去哪里!”
这会儿院里起了点小风,疏风朗月间偶闻雀鸣,元星津沉默片刻,只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