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嘤嘤的哭泣声中,罗方生奋力扒开人群,疯狂地在废墟中翻找。在门口,他找到一截血淋淋的手臂,低吼一声,把手臂用双手恭敬地放到一旁,大门、前厅、破碎的花盆、立柜、衣架……他脑中一片茫然,汗和着泪一次次冲刷着脸庞,他的背湿了,胸膛湿了,手湿了,汗黏在身上有不真实的感觉,他这是在哪里,他这是在做什么,这废墟难道是他的家,可他明明昨天晚上还和她一起坐在这里欢笑,她的手真软,他的伤痕被她轻轻抚着,竟真的不那么疼了,他现在手上仍有她的余香,可现在这手在哪里,难道就是刚才那只,不,不可能,那只手满是老茧和皱纹,应该不是她的手,孩子呢,他们昨晚还在他身边笑闹,早上起来时成城硬塞到他和她中间,一手拉着一个,举起她的手,叫道:“妈妈。”当他举起他的手时,他犹豫着轻轻唤道:“爸爸……”
他的孩子,他的家人,他最后的希望,怎么会成为一堆废墟!
孩子一声尖利的啼哭惊醒了人们:“孩子还活着,快,快搬开东西……”一直在观望的人也投入进来,大家根本没有在意房子正摇摇欲坠,人们排起两道长龙,把东西一点点递出来,有人翻到一点血肉骨头或者带血的棉絮,他们没有恐慌尖叫,都颤抖着放到那半截手臂旁边,房子里的杂物很快被清理干净,几根巨大的房梁构成一个奇怪的图形,把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包裹其中。大家纷纷停手,面面相觑,房梁下有许多家具,这稍有不小心就能把孩子压死,救人不成反倒害人性命,罗方生急得眼都红了,大吼道:“快啊,底下还有活人!”说着,他不顾一切地搂住一根房梁往外拖,许复满头汗水,连忙上前帮忙。
徐老挡在他们面前:“别慌,我仔细看看!”接着,他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了看,挥手道:“来几个人把柜子先稳住,再来几人把这根房梁扶稳,小罗,你们把最上面这根抬走。”
大家连忙动手,抬走了最上面一根,徐老又要人扶住房梁,把柜子慢慢挪开,柜子倒在坍了一半的墙边,与墙壁构成一个小小的角落,常妈抱着七七正瑟瑟发抖。罗方生连忙把七七接过来,常妈眼中一片通红,她茫然地到处看着,突然指着沙发那边,嘴巴张了张,就是说不出半个字。
许复两步抢上前去,辨出沙发在何处,激动地指给徐老看。那边的房梁和地上散落着许多玻璃碎片,那光灿灿的罗马玻璃圆形吊灯成了一片可怖的幽灵,好似要吞没人间的欢乐。徐老蹙紧眉头,要人一点点把东西挪动开来,沙发上弹痕累累,翻倒在一旁,茶几断成几截,丑陋的断面伸出长长的木刺,像准备噬咬什么东西的兽,罗方生心里紧了又紧,好似痛到缩成小小的一团,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当最后一根房梁搬开,他把七七递给一人,在瓦砾中拼命翻找起来。
他的手被玻璃碎片割破了,几个手指全是鲜血淋淋,众人连忙帮忙清理瓦砾,把茶几先拾掇开,当沙发慢慢被挪开,有人厉声大叫:“在这里!”
罗方生脑中一热,猛然抬头,叶芙蓉紧紧把成城护在身下,两人静静俯卧在地,他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踌躇着俯到她们身边,把她的身体一翻,两个人一起翻了过来,成城贴着她的胸膛,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她的脸苍白如纸,全无昨夜那温暖的颜色。
他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他孤单地在黑夜中行走,咆哮也好,嚎叫也好,痛哭也好,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知道……他怔怔看着,还没等他动手,许复狠狠拍上他的肩膀:“快救人啊,他们还有气!”
这声大吼震醒了他,许复有点气急败坏,把成城从他怀里抢出来,徐老搭了搭脉,脸色顿缓,连忙要他们掐两人的人中,成城嗯了一声,眼睛睁开就叫妈妈,罗方生见叶芙蓉没有反应,心里一急,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叶芙蓉嘴张了张,终于醒过来,她稍稍愣神,突然到处打量,在他怀中轻声哭泣:“常叔,是常叔救了我们……”
罗方生呜咽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
晚上,法租界的红顶小楼里,忙碌了一天的罗方生回来了,眼下的阴影又重了几分,发丝散乱在鬓旁,更显出脸的瘦削,如雕琢过的暗色岩石,叶芙蓉拥着成城正絮絮安慰常妈,常妈神情恍惚,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茶杯,好似要把这杯子盯出个洞来。
罗方生径直走到常妈面前,扑通跪倒,哽咽道:“常妈,您知道我现在是父母双亡,您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您儿子,我来给您养老送终!”
常妈悚然一惊,连忙起身去扶,喃喃道:“少爷,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叶芙蓉撑住成城,也跪了下来:“妈妈,我父母也早就过世了,您要是不嫌我拖累您,就让我叫您一声妈妈吧!”
成城靠在叶芙蓉身边,恭敬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我的爸爸妈妈都给日本鬼子打死了,我现在有了新的爸爸妈妈,您就当我的新奶奶吧!”
常妈不住地抹着泪:“天老爷,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可怜的孩子们……”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先去把叶芙蓉搀起来,“快起来,你的腿还没好,别又冻着了。小少爷……不,孙子,你快把你妈妈扶起来。”她走到罗方生面前,罗方生磕了个头,凄然叫道:“妈妈……”常妈连忙把他扶起来,“少爷,你这是要折我寿呦,你要我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