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已无大碍。”
阿闻的手一下子蜷缩了起来,就像那天晚上蜷缩在阴影里。
临照为他洗了魂魄与肉身,灵气滋润下阿闻与几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此刻虽然仍是稍显瘦弱,但也比之前状若骷髅的苦相要好得多,小孩现在伤心不已却故作坚强的情态就显得十分可怜了。
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临照深有体会。他既没有收留他的打算,那就不会给予多余的希望。
这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这孩子确实特殊。
临照修行三百余年,修成了一双慧眼,而他不用眼睛看,天地气运的流向都在时刻提醒他,面前这孩子的身份究竟是什麽。
而临照对此十分释然。
几日前天机紊乱,沧澜界天道自顾不暇,直到今日回归正轨,他在水中看着掌心,看雾气缓缓地从上面流逝,看着天地气运向远方奔流涌来,知道那个时刻终于降临。
幸好是今日,若是再早一些,阿兄怕是要看出什麽了。临照静静地想着。
“我已吩咐云苏,为你寻了去处,是仙盟治下的一户人家,日后你不必再担忧没有归处。”
临照其实不太会哄孩子,今夜出行也没让云苏随侍左右。再如何不懂,他看见那孩子落下的眼泪,也知道这是不能用术法擦去的。
“你在为什麽伤心呢?”临照为他擦去眼泪,轻声问他。
他并不认为阿闻对他会有什麽太深的感情,毕竟他们相识的时间是这样的短,他同好友饮一盏茶的时间都要比这要长。
阿闻仍然低着头,心中十分酸楚,只是觉着十分悲伤。他尚且年幼,又没能读上太多的书,只略识得几个字,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如何倾吐。
按理来说,他是没什麽理由对这位仙君这样不舍。但是,但是,那天夜里那麽黑,那麽冷,是面前的仙君把自己抱了起来。
痛到惊醒时,黑暗与寒冷共同袭来,但是他抱着他,他就什麽都不用害怕了。
可人的好运总是会耗尽的,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阿闻胡乱地抹了抹眼睛,没有回答临照的疑问,只是说:“那我该如何报答仙君呢?有人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句话临照听过很多遍,于是他从容地说道:“日后为我养一株梅吧,不拘什麽种类,如此便十分令人欢喜。”
幼时父亲与母亲曾带他踏雪寻梅,而今双亲逝去,遇见梅花也像见了故人。
阿闻心觉不足,鼓起勇气同他说道:“如果……如果阿闻日后有了足够的本事,一定会好好报答仙君。”
临照记住了这话,虽然同他说过这话的人已经太多。
他的目光越过阿闻的头顶,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许多旧事,记忆永存,故人却早已不见。
“报答他人之前,还是要先照顾好自己。”有什麽东西,在临照的眼底隐秘地流转着。
阿闻点头,用力地记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麽。他垂着头,抓紧了上衣的下摆,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好,悄悄地松开了被抓得发皱的衣摆。
皱巴巴的衣服让临照叹了口气,他探出了手,为阿闻整理衣衫。
一缕长发跌落在雪白的衣裳上,阿闻大着胆子,沿着那行蜿蜒的墨色向上看去。而后他终于明确,之前惊鸿一瞥中望见的,确实是戴孝的装扮。
那条束缚在臂上的墨带,无纹无饰,其本身却是一种莫大悲伤的妆点。
仙君的身上有一种悲伤的味道,阿闻感受到了。
你在为什麽伤心呢?临照之前的话在阿闻的脑海中盘旋。
尊上生来高贵,修为高深,这几日照顾他的侍人们用十分尊崇的语气向他介绍了这位尊上。
他们或许是得了什麽命令,又或是习惯如此,只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但阿闻有一双眼睛,也有一颗会感受的心,能知晓更多东西。
如果有一日他有了足够的本事,应当就能知晓有关这位仙君的更多事情。他是这样的独特,这样的坦蕩,这样的高贵……这样的存在不会无人知晓。
阿闻悄悄地想着。
他生来多思,沉默寡言,也看了许多东西,于是比同龄人要懂得较多,可他再如何早熟,终究年岁尚浅,经验不足。
他太过谨慎胆怯,不知晓像临照这般的人,只要他开口询问,是不会吝啬于告知一个姓名的。
或许也不能怪他太过胆怯,毕竟他曾经因为不知所谓的礼数,直视了一位贵人,然后被打断了双腿,被扔在大雪中。
临照为他整理好了衣衫,见这孩子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又见他的身形实在瘦弱,目光不由在他的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
温凉的手指抵住了阿闻的眉心,临照在他的身体里打入了一道护体的剑气。
阿闻不敢动弹,玉榻上的暖气,殿内幽雅的香息,窗外流水缓缓的流响,眼前精美的花纹……这一刻都被他忽略了。
那根温凉的手指很快地远离,而阿闻还呆在那里。
云苏寻的人家应该能让这孩子大胆一些,临照相信这位帝宫旧人的本事。
“睡吧。”临照这样说。
“您是要走了吗?”阿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
这样实在太过贪心了,阿闻惴惴不安。
他一直在得到仙君的馈赠,他给予他新生,为他调养好身体,让他有了归处,日后不必再怕流落街头,不必再忍受饑饿和寒冷,成为了可以称之为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