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時,來路早已消失,只剩一片漆黑。二人對視一眼,神色皆有些驚疑不定。
聶臻上前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艄公臉沒動,眼珠卻隨著他的動作下移,緊緊貼在他臉上,喉嚨里發出兩聲「咯咯」怪笑,道:「韓公子約二位於清明游西湖,叫我人定時分在此等候,請上船吧。」
聶臻又問道:「你知道我們是誰?」
艄公沒有答話,彎下腰,自顧自放下舢板。
波盪江水中映出他凹陷的面容,倒影中的眼睛似乎也在不懷好意地盯著岸上兩人。
「二位趕緊上船,要是晚了,」艄公嘿聲一笑,「——船可就開走了。」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原本停下的舫船開始緩緩往下游飄去,艙內的笑鬧聲依然清晰,卻看不到一個活人出來。仿佛整艘畫舫只是一場皮影戲,另有人躲在幕布後操縱,不時探出頭來,打量台前觀眾的反應。
聶臻盯著艄公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是誰。」
但船開始動後,艄公就像成了一具,恢復了初見時握篙的動作,任憑前面的人如何說話,就是沒有反應。
波浪拍岸,發出輕響,岸邊的兩人都沒有動作,呼吸聲卻沉重了一些。
聶臻不再糾纏艄公,給周榮使了個眼色。
周榮會意,提氣略一頓足,縱身躍上甲板,幾個起落間,便停在了船艙頂上。他一腳勾住伸出來的斗拱,倒掛金鐘,探頭往紙窗內看去,還未看見裡面的人,卻先瞥見聶臻背後襲上來的濃霧,不由低低驚呼一聲,變了臉色。
聶臻看見他的神色,倒是反應很快,縱身跳上了甲板,這才回頭看去。
方才退去的白霧不知何時又圍攏過來,張牙舞爪奔涌著,卻在碰上畫舫邊緣時不甘不願退去。原本還能看清的河灘慢慢被濃霧暈染吞沒,陰冷的水腥氣撲面而來。
周榮落回甲板上,試探著抬手摸了下,船舷邊似乎升起了一道無形屏障,將白霧與大船分開。在船的上空,卻是一輪極清極好的圓月,光亮可鑑眉發,將二人的影子長長拖出去。到了艄公那裡,皎白月光卻仿佛跌進了深淵裡,沒能留下任何影子。
忽聽艙門嘎吱一聲,歡聲笑語從背後泄閘般湧出,一個年輕人摟著兩名濃妝艷抹的歌妓走上來,身後還有一些影幢幢的清客與婢女。他們也都沒有影子。
見到二人,年輕人笑容滿面道:「二位終於來了,在下是呂鄉紳的贅婿韓三思,今夜良辰美景,特此請二位同游西湖。只是地方還未到,還請先回房歇息。」
他這話說得奇怪,不像是跟人見面時介紹,倒像戲文里自報家門,十分生硬彆扭。
見聶臻轉頭看向他,周榮便搖了搖頭,道:「不認識。」
韓三思拍了拍手,叫來一名家丁打扮的人,道:「來福,帶二位去樓上房間。」
聶臻問道:「從這裡到西湖有多久?」
眾人臉上僵硬的笑容都跟那艄公如出一轍,韓三思卻似乎不覺得難受,回答道:「天亮前定能到,二位放心,畢竟是夜遊嘛,總不能讓你們一直等到白天。」
說完這句話,他便僵住了,定定看著二人不動。仿佛不照著他的話去做,便不可能再得到他的回應。
聶臻站在周榮旁邊,道:「周兄,原本我是不信怪力亂神的。」
周榮不答話,打量著上前領他們去客房的來福,忽然出手成爪,抓向他頸間。
他動作兇悍,帶出虎虎風聲,分明是奪人性命的招數,來福卻動也沒動,仿佛看不見一般,臉上掛著笑容,等二人過去。
周榮的手停在他喉嚨前,凝視了一會兒,正打算收回手,只聽聶臻湊到耳邊低聲問道:「手感怎麼樣?」他說著,猝不及防按住周榮的手,往下一壓。
手指觸到來福喉口冰冷的皮膚,周榮眉心一跳,迅撤回手,反手擰住聶臻手腕,按住他橈骨,冷冷盯著他。
聶臻想抽回手,沒抽開,便笑道:「我已經摸過了,沒毒。」
周榮怒氣未消,還是盯著他不說話。聶臻撇了下嘴,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愛講話。」他看了眼韓三思,「死人還有問有答呢。」
「他們未必是死人。」
聶臻「唔」了一聲,道:「確實,雖然皮膚僵硬冰冷,但並沒有屍斑。」
周榮鬆開他手腕,邁步跟上來福,往二樓走去。
每一腳落在台階上,都發出空空的迴響,叫人疑心自己正走在空了多年的雜室內。來福手上的蠟燭格外明亮,照得一切角落無可遁形,除了二人的影子,再無其他陰影。
到了二樓轉角處,來福領著二人一直走到最裡面,這才在一扇漆成鮮紅色的木門前停下來,指著兩間相鄰的屋子道:「這是二位的客房,請入寢吧。」
他說完便轉身下了樓,沒給二人提問的機會。上來時,兩人的腳步踩在木樓梯板上,帶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走下去卻沒有發出任何響動。
周榮站在欄杆邊,探身去看,不一會兒,來福又出現在一樓,甲板上的韓三思也帶著眾人進來了,重在梨花圓木桌邊坐下,婢女端著酒杯過來,似乎正要給他斟酒。眾人臉上還是那誇張僵硬的笑容,坐定之後,卻沒有一個人動作,像是停在了時間之外,只剩眼眶中的眼睛似乎悄悄移到了眼角,瞥著還站在二樓走廊上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