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嚷声越来越远,赵氏被拉出了院外,沈浮第一道逐客令,是对黄静盈“送黄三奶奶出门。”
几个婆子上前拉人,黄家的仆从团团护住,黄静盈横眉怒道“我不走,我偏要留下看看堂堂丞相大人如何逼迫一个母亲打掉她的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我的妻,我的子,”沈浮神色冷淡,“我要如何,不需外人评论。”
“你”黄静盈气急,“你当意意是什么你不要孩子,你当初为什么碰她”
姜知意看见沈浮泛着灰白的脸,他薄薄的唇抿紧了,一言不。他是问心有愧的,然而他说的没错,他的妻,他的子,他要如何便如何,黄静盈奈何不得他,天下人都奈何不得他。
“是不是我也是外人,也不能管”林凝面沉如水,“我女儿只是嫁人,不是卖给了你,我不答应,今天你休想逼她喝落子汤”
沈浮并不与她争辩,唤道“王琚。”
王琚很快跑进来,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听见沈浮吩咐“请侯夫人回府。”
林凝大吃一惊“你敢”
沈浮一言不,他敢,他从来都敢。
卫队蜂拥上前,林凝怒极“退下”
姜知意看见母亲含着怒气薄红的脸,她鬓角有散乱的碎,她是得了小善的传信,来不及梳妆妥当便赶过来的,尊贵精致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人前失过丝毫风度的母亲,如今为了她,竟要受沈浮的折辱。
姜知意起身,穿过人丛,提起药罐“我喝。”
灰扑扑一个陶罐,并不是府里的物件,他真是迫不及待,居然在外面煎好了药,带回来逼着她吃。
屋里有片刻寂静,沈浮低眼,对上姜知意平静的脸。
柔软的轮廓,琥珀色的眼眸,花一样的唇。脱出了周遭一切的喧嚣,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她取了碗,满满倒足“让卫队退下。”
她的手很稳,药汁像一条线,轻轻落进碗里,沈浮看着她。
她太平静了,比起那时候的愤怒尖锐,眼下的她,像火焰燃尽,留下的一堆灰烬,沈浮突然有点怕。
挥手命卫队退下,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头皮开始麻疼,像针扎着,铁箍箍着,沈浮预感到有些事情,他不乐于看到的事,正不受控制地生。
姜知意端起了碗,抬眼,看向沈浮“沈浮。”
沈浮失了焦距的双眼看她,嘴唇动了动,不出声音。
“我可以喝,”姜知意慢慢说道,“但,喝完之后,你我和离。”
头皮上那种紧绷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沈浮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和离”
她怎么可能和离。那些晚归时给他留的灯火,早起时为他备的饭食,那些在她身边安眠的每一个夜,她怎么可能和离。
“和离。”她端着落子汤,她的手很稳,不曾有丝毫抖动,“我喝落子汤,你我和离,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从此都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他死了,我一个人葬他,他活着,我一个人养他。”
哪有什么活只能是个死,这落子汤是宫里的方子,虽然不伤身体,落子却是万无一失。哪有什么活只要她喝下去,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绝不可能来到人世。
沈浮想跟她说明白,动了动嘴,却不出声音。他明明听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明明听懂了每一个字,可眼下脑子里乱的很,又好像没听懂。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不要这个孩子,他并没有想过和离。
若是早知道只有和离她才肯喝落子汤,他会想个更合适的法子,他其实没必要与她走到和离这一步。
“如何”姜知意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手腕有些酸了,放下药碗,扶着桌子站着。
沈浮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到底又缩回了手,想说点什么,一开口时,却是莫名其妙一句话“你姐姐临去时,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看见她眸中有刹那的温柔“我知道。”
她眉眼微弯,越过眼前的人和事,看向虚无的所在,她在想什么
姜知意想到的,是满屋苦涩的药味,长姐惯用的茉莉香夹在其中,弱的几乎闻不到,长姐的声音也是如此“我死后,请你好好照顾意意,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很舍不得她。”
她躲在帷幕后面,眼泪掉得又急又快,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去看,听见沈浮毫无生气的回答“好。”
阿姐,那么好的阿姐,从不抱怨命运不公,从来都是温柔笑着对她的阿姐。姜知意咽下满腔的苦涩“我不需要你照顾。”
她不需要他的照顾,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她嫁他,只因为爱他,如今她不爱了,这段孽缘,就让她亲手斩断。
沈浮哑口无言。想想其实是可笑的,他对她哪有什么照顾从来都是她照顾他。抬眼“你,想好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不可能没想好,她既然开了口,必定是想得透彻了。没想好的那个,是他自己。
“想好了。”姜知意没有一丝犹豫。
沈浮沉默。许久,长长吐一口气。
好字还没出口,又被人打断“不行”
是林凝,她站起身,快步往姜知意跟前去“不能和离”
沈浮没阻拦,他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让出地方,林凝走得很快,她沉着脸皱着眉,神情肃然,沈浮无端觉得一阵轻松。
林凝很快来到姜知意面前“堂堂清平侯府,从无和离归家之女,落子汤不能喝,你与沈浮,也决不能和离”
姜知意看见她鬓边散落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塞进了髻里,无论多么糟糕的境地,母亲总能维持住完美的妆容,她眉尖轻蹙面容清冷,她快走的时候依旧是风姿优雅的步子,她是那么得体,那么尊贵。
她又成了她记忆中,遥不可及的母亲。姜知意在早有的预料之中,生出深沉的悲怆“阿娘,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能和离吗”
“不能。”林凝声音不高,却是不容转圜的强硬,“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着侯府的体面,你父亲兄长的体面,你不要任性。”
体面,体面。母亲从来,都是看重体面的。在今夜的忙乱不堪中补好梳妆是体面,无论沈浮如何过分都不口出恶言是体面,没有和离归家的女儿,也是体面。
桌子滑得很,姜知意用了很大力气才能抓牢靠住,用力到骨节屈起,隐隐着白“我不是任性,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