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洄霄,回北境去吧。”他起身,双手捧着那道圣旨,垂眸递过去,
“……朕需要你回北境。”
霍洄霄没有接,眸底晦暗不明。
这道懿旨,他曾经最渴望的东西,生将他囚在郢都的懿旨,也是打开这道牢笼的钥匙。
只要接过,他便可以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返回日思夜想的北境。
然而他没有动。
甚至没有一丝兴奋,一颗心宛若坠入了谷底。
“弱流,当日你我曾定下盟约,我帮你铲除绪王,你放我回北境……”霍洄霄抬眼,浅眸深深的,“现下绪王未除,狼环虎饲,我怎么放心丢下你一人?”
沈弱流怔住了,本以为他该喜不自胜,当即接了圣旨回北境去的,然而现下那双浅眸并无半分喜色。
他想起霍洄霄方才的那句“我心不假”,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朕、朕并非一个人……朕也没你想得那般无用,眼下沈七押送姚云江进京,绪王罪行罄竹难书,扳倒他只是时间问题。”隔了有一会儿,沈弱流才道。
复又将那道圣旨递过去,语气冷硬,“朕身边有福元,有沈七,有徐阁老……可用之人多之甚多。你在郢都,实为大材小用,这是圣命,你不得不从!”
霍洄霄突然笑了一声,“需要我时便拿来用用,现下不需要了,便这般避如瘟神,恨不得一脚踹开……弱流,你这是在过河拆桥。”
“我就是要过河拆桥,你能怎么着?”被他这句撩起了半分气性,沈弱流蹙眉怒道,
“当日是你自个儿亲口说的,要做朕的刀,朕可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这么说!如今朕需要你回北境,你却百般不从,还倒打一耙!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朕果然就不该信你!”
霍洄霄扑哧一声,被他这番话给逗笑了,起身俯首,浅眸凝着沈弱流,
“我可从未见异思迁,弱流若觉趁手,过河拆桥也好,卸磨杀驴也罢,我便做做你脚底下的踏脚石又有何妨,只是……”
他将那道圣旨接过去,放回小几,单手扣住沈弱流后脖颈,
“挐羯人不安分,绪王存了反意,又与那些鬣狗蝇营狗苟,狼狈为奸,若此时举兵,情势利害,没人比我更清楚……自阿娘去了之后,阿耶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可是弱流,阿耶驻守北境几十载,挐羯人于他而言犹如吃饭饮水,再熟悉不过,讨不得好却也不见落得了亏,”
“至于西南……我已修书送抵南十二州,想必萧叔心中已有轻重。”霍洄霄顿了顿,额头低埋,磨蹭着沈弱流侧颈,嗓音低沉……就跟条大狗摇着尾巴朝主人撒娇似的,
“弱流,北境我迟早要回去,我要将挐羯人赶出红蓼原,让他们滚回齐齐珀斯高原,永不敢再犯我大梁半寸疆土,但不是现在……绪王未除,我始终放心不下,绝不能丢你一人在郢都。弱流,我知现下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你给我这个机会吧,让我能弥补一二,让我替你,替……”
他垂眼,盯着沈弱流腹部,话到嘴边转口,“替你我的将来,做完这件事。”
……思虑如此周全。
沈弱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僵硬地立着,脑中突然又想起霍洄霄那句“我心不假”。
如此殚精竭力,思虑周全。
他心不假。
沈弱流抬手,揽住霍洄霄脊背,嗓音清凌凌,“霍洄霄……乌尔浑脱的含义,朕知道了。”
拥抱犹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霍洄霄愣住了。
殿外此时起了风,吹开窗扇,临窗案上书页纷乱,翻入一页:
乌尔浑脱。
大雁。
忠贞之鸟。胡羝人信为最高自然神的存在,亦有妻子的含义,胡羝人一生可能会有许多爱人,却只会有一位乌尔浑脱,受神庇佑,也被神诅咒。
胡羝人此生都无法背叛他的乌尔浑脱。
就如永远无法背叛生命的信仰。
我的乌尔浑脱。
我的妻。
我的天神。
腊月二十八,沈七押送罪臣姚云江抵京。
距离除夕夜不过还有两天。
天将蒙蒙亮,殿前司衙门,一片肃杀,灯火热气熏的融化的雪水从檐上滴落下来,滴答滴答,透着股寒意,被冷风卷着从洞开的巴掌大小窗户穿入牢房中,吹得上首浅眸人发丝微动。
霉味,过夜的沉闷气被吹散几分,霍洄霄眯眼透窗瞧了眼天穹那缕破晓的晨光,按了按眉心,眼底倦意退如潮水,露出一双水洗的清明浅眸。
直刀咔哒归鞘,浅眸掠向下首,霍洄霄似笑非笑,嗓音淬着股森冷,“多日不见,卢阁老别来无恙呐!”
下首两名狱卒押着卢襄,昔日紫袍玉带,如今囚服染血,霜染鬓角,发丝尽散,夺去官职,竟与街头老乞儿无异,唯有脊背仍旧不肯分毫曲折,挺得笔直,犹如岩上老松,不堪积雪重负,摇摇欲坠。
十日刑罚,卢襄此刻已经神志不清,望着霍洄霄,神色呆滞,仿佛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一名狱卒见状,端起杯冷透的隔夜茶水,泼了过去,疾声厉色,
“老匹夫!殿帅要问话,还不速速醒神!”
干裂的嘴唇微张,卢襄冻得面色青紫,突然发起狂来,犹如砧板上的鱼,昂首怒目圆睁,
“殿帅?我呸,不过是皇帝鹰犬,红蓼原的竖子,少在这里拿乔摆谱!咳咳……若不是你蓄意谋害,混淆圣听,卢家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我卢襄与你无冤无仇,而你,先是重伤我儿卢巍,又以伊迪哈之事陷害于我!以此谋权,狼子野心,险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