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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狐狸(第6页)

他曹丕,并非将我当做了可以推置心腹的亲人。

那段耻辱的战争,大概是曹家人最不堪回的岁月,眼前这个骄傲的青年,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将那段往事告诉于我。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不知世事、见不得杀生的天真小孩儿。

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对着一个陌生且“年幼”的孩童,反倒能在酒后倾吐不快。

可是曹丕,这就是你如此痛恨敌人妻眷,并赶尽杀绝的原因吗?

按理说,曹昂早殇,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顺理成章地从庶子变成嫡长子,已是曹操继承者的第一人选,你就是将来的曹魏太子!你怎么还能耿耿于怀?你怎么还能闷闷不乐许多年呢?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时,竟怀着小人心肠。

曹丕猛灌了几口烈酒,只听他继续坦陈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单我母亲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亲疼爱……”

曹丕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摇头道:“唯独我,不一样……”

见他失态的模样,我很是动容,偏要明知故问道:“怎么不一样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惫,若有耄耋之龄。

“大哥在时,我尚可做一逍遥公子,无所忧虑。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诸弟之责,便全落在我肩上。父亲啊,他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对我百般苛刻,极少以悦色相待。于是我拼命学诗、学论啊,遍观古今经传及诸子百家之书,只希望快快些长大,每天就是想着,如何能讨父亲欢心,如何能为他分担重任……”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终于活到了大哥的年纪,却现,自己怎么也达不到父亲眼中‘贤子’的标准。父亲总说,大哥文武双全,二十便举孝廉,随侍身侧,可谏言谋策,可冲锋陷阵。我却不务正业,成日醉心弓马轻裘,玩弄珠玉刀剑。稍不称意,辄招致呵责,说我是那爱慕文舆华饰之人。我处处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最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

“记忆里,大哥虽与我同父异母,却待我极好。我常常会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没有亡故,或许,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样,得到父亲和母亲同样的关心,平等的对待。”

曹丕说完,合上眼,将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你终于,说出了积压数年的心事么?

你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却失去了至亲温暖的关怀。

威重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家中长子,你背负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压力和期待。

只是再长大些,你还会想用自己拥有的,去交换所谓的“亲情”吗?

从一个敏感、多情、贪玩、聪睿、文质彬彬的公子,成长为一名隐忍、刻薄、深沉、喜怒无常、杀伐果断的帝王。

我不理解,你的人生何以如此戏剧化?

我更不理解,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你何以不惜将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少年时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将来争储时达到顶峰,那时的我,又将会以何种身份面对你呢?

是朋友?还是敌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燕歌行》中所写之“明月”,何尝不可理解为曹丕难以揽及的千秋功业

他曹丕,不是什么九五之尊的开国皇帝,也不是什么“才秀藻朗、如玉之莹”的一代文豪。

现在坐在我身边的,只是一个心事重重、黯然神伤的贵公子。

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不禁泪眼朦胧。

我用食指轻轻撩玩灯中火焰,颔垂眉,声音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是啊,这世上,饱尝亲人死别之苦的人,怎么可能单只有我一个呢?

“我阿翁,曾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叹年少不知事,没人告诉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面对生死诀别,也忘记了孝道,终究没能好好陪我父亲,度过最后一段时日……缨儿与二哥不同,二哥是念着那位永远不能相见之人,我是带着悔恨和遗憾,在痛苦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啊。”

一个阿翁又一个父亲,醉眼迷蒙的曹丕听得不甚明白。

他以为,我只是在感伤,那位与我只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实我更是在思念着,前世那养育了我十八年的生身父亲。

前尘旧梦,若有蚀骨之痛。

闭眼,仍有破碎青春华年;睁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六年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只知从前忍受的种种苦难,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只怕缨儿,早已成为疠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没落泪,倒见我哭了,不禁笑出声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肩,说:

“过去再怎样,如今都不同了。你认了当朝司空作阿翁,还平白多了个真心呵护你的阿兄,以后更有诸多兄弟姊妹与你相伴,换作旁人,只怕偷笑都来不及呢!小小年纪,莫要思虑太多,将来,我们缨儿会渐渐长大,长得高高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业,也能让父亲另眼相看,也会有为我曹氏争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吗?”

我心扑通直跳。

我承认,我被曹丕的话吸引了。

我眼中重现光芒,却在转念之间,黯淡下去。

和过去不同?现在,真的就好了吗?

这个世界对我施加的手段,与先前那个世界,有何分别?

善于说辞的人,总是能想出一堆言语来说服别人,唯独自己不愿明白。

所谓的说辞,何尝不是为了试着说服自己呢?

满足了生存需求,不必再忍饥挨饿,不必再承受酷暑严寒,就不用再去面对世界的肮脏了吗?就不用再去直视血淋淋的人头了吗?

我呆呆地睁着眼睛,魂游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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