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复摹写阮郎君书信里的‘阮’字,一个字写满了整张纸,写到心浮气躁,只觉得满纸都是青虫和曲木疙瘩,自己看不下去,把纸揉了,扔进字篓里。
荀玄微冬日早晨无事,斜倚在长案对面,面前摆放着一大摞十几只大小粗细不等的新笔。
在阮朝汐看来,所有的笔都差不多,无非是大字用大笔,小字用小笔。但荀玄微似乎从众多新制的笔中寻到了与众不同的趣味,借着窗纸晕光,慢悠悠地一支支翻看着,偶尔抿一口瓷盅里的药汁。
喝到半盏时,被对面扔纸的动静惊动,抬起目光。
阮朝汐正在第二张白纸上落笔。写得还是‘阮’字。横竖撇捺,写出的都是心浮气躁。
荀玄微从对面起身。
“阮郎写的行书,和正楷大不相同,初始练得不习惯是正常的,无需烦躁。”
他走到阮朝汐身侧,手腕发力,带动她的手指,写下惟妙惟肖的一个‘阮’字。横若千里远山,捺若大江东流。
“练字不在多和快,而在体味精髓。落笔可以放慢,每写一次,体味横折勾转的不同妙处。”
他出声提点,随即笔尖往下,落在密密麻麻、上个字紧贴下个字的几行字迹上,提笔划去。
“想要练好字,不必过于爱惜纸墨。”
他拿过一张新纸,覆于长案上,和缓劝诫,“落笔不必顾忌纸张,初学时字写大些无妨。阿般,你需这样想:你落于纸上的字迹本身,比承载字迹的纸张绢帛,要贵重得多。”
边说着,换了一只新制的紫毫笔,示意阮朝汐执笔,由他引领着,写下一个大而舒缓的‘阮’字。
裁制成一尺八分长的新纸上,只在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四处皆是留白。
阮朝汐震惊地盯着只写了一个字便弃置不用的新纸。
荀玄微示意白蝉开书柜,从楠木柜里取出一沓新裁的大纸,放在阮朝汐面前,纸张足有半尺厚。
又取出一只檀木长盒,里面放置了大小不等的四支紫毫笔,四支霜白毫笔。
“书房里不缺笔墨纸张。若是纸张不够了,笔不堪用,白蝉自会补上。”
檀木盒合拢,推到阮朝汐面前,问她,“你冬日功课繁重,并不比东苑的武课轻松,人须得吃饱了,才能专心进学。现在可愿多用点吃食?”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半尺厚的练习白纸,轻轻地吸了口气。
随即默然点头,把琉璃盏里盛着的细饼拿过来,接着刚才咬下的小半块咬了一口,又捧过今日的酪浆,打开了瓷盖。
东苑的哎哎痛叫声从早晨持续到傍晚。
书房里,阮朝汐不肯停下,同样从早晨持续练字到傍晚。
直到东苑那边的声响停了,到了晚食时辰,大家都去了饭堂,她才停笔,挨个揉了揉指腹和掌心。
指腹早已被磨红了。碰触一下,火辣辣地疼。
阮朝汐没吭声,拿冷水浸了浸,热辣辣的痛楚好了些。
虽然练字过久,手不舒服,总好过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她心里不舒服。
白蝉提灯送她去东苑用晚食。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浓云堆积,坞里无声无息地飘落大雪。主院各处廊下点起的灯笼光线朦胧,映照出夜色里随风纷落的雪花。
有人在主院半掩的门边说话,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她停步去看,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看到守门的老仆手提灯笼,在前方引路,把两个人带进主院。
被带进来的两人身形高挑,一看都是男子,走在前头的那个戴着遮挡沙尘的幕篱,黑色幕篱罩住了头脸半身。
后头的那个走路身形不稳当,跌跌撞撞进了主院,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脱力地晃了晃,摔在雪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阮朝汐停住脚步,站在长廊里,远远地看着。
引路的荀氏老仆赶紧往回几步,提着灯笼弯腰查探。昏黄灯光下,鲜血从摔倒那人的身上汩汩淌出,浸透了身下新积的白雪。
“阮阿般,不关你的事,走罢。”白蝉低声催促。
阮朝汐眼睛盯着庭院摔倒的那人,跟着白蝉走出一步,摔倒那人忽然挣扎着抬起了头。
荀氏老仆手里的灯笼光线,映亮了来人满是血污的年轻眉眼。
阮朝汐刚抬起的脚步倏然顿住。
重伤摔倒的那人,赫然是出坞多日、许久没有音讯的徐幼棠。
“幼……幼棠……幸不辱命,顺利完成……完成托付。”
徐幼棠从雪地里挣扎着撑起身子,面向书房方向,哑声道,“幼棠求见郎君。”
山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无声无息落下,多少秘密掩埋其中。
——
南苑二兄徐幼棠回来了。
消息瞒不住一墙之隔的东苑,这几日东苑私下里议论不休。
身上几道贯穿箭伤,血几乎流干了一半,人进了主院就再也爬不起身,紧急唤来南苑修习医术的莫闻铮,抬进南苑连夜治疗。
幸好年轻底子好,休养了四五日便缓过来,昨日有人见他下了地,披着郎君赐下的狐白裘,在主院中庭里慢慢地踱步。
晚食间隙,李豹儿悄声对周围几个讲述,“徐二兄通过试炼,名姓登记造册,从此算是正式的荀氏家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