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明月照亮的不仅是那个蹙眉叹息的沈无忧,也照亮了官道上飞驰的骏马,与骏马上伏低身子,头戴帷帽的少女。帽檐上连缀着及腰的白纱,遮蔽了身姿,也掩盖了面容,唯有一双澄亮的眸子映着皎皎月轮,凝望着与沈无忧相同的方向。
妖龙慑人一案因骑龙山发现的尸体不胫而走,更有人极言妖龙性淫,无所不交,使得嘉兴府的婆妇媳姑都早早关门闭户,生怕再有妖龙作乱,将自己抓了去,枉送了性命。
沈忘逆流而上,为破获此案,先是恳请崔知府提前给临县发送了公文,调任临县仵作前来协助;后又于复检前夜,将程鲁二人灌醉,剥净衣衫,关在画舫之中,致使二人错过复检,无故旷工。因此案牵涉甚广,通判大怒,只道是二人畏惧妖龙淫威,不敢断案。在缠绵病榻的崔知府的建议下,通判命身负功名的沈解元暂代推官一职,临县仵作从旁协理。
沈忘守在衙门口的石板路上,后背靠着一尊石狮,眼睛里皆是血丝。为了能顺利取得惠娘一案的主动权,他多方运作,巧妙布置,终至妥帖。但这计划中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仵作,如果还是鲁仵作那样一个酒囊饭袋,他又该怎么办呢?虽是多日没有安眠,但一想到这还未出现的仵作,沈忘就心中忐忑,只得早早立在衙门口候着。
朝霞粲然,从容舒卷而开,映亮了那四丈宽的青石长街,一道雪白的身影随着轻快的马蹄声直刺而来。此时,沿街的商铺民居尚未启门,街上也鲜少行人,那匹骏马也因此得以畅快驰骋,来到衙门口才速度稍减。少女一扯缰绳,那骏马扬蹄嘶鸣,而沈忘也顺着高高奋起的马蹄抬首望去。
晨风清醉,盈满了栀子花的雪魄幽香,也趁势掀起了少女帷帽上的白纱,露出姑射真人般的面容,宛若沁了霜雪的玉。
那少女看了一眼沈忘,翻身下马,行礼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云,前来应召复检。”
少女目不斜视,坦坦荡荡,声音也舒朗稳健,有金石之声。只这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气度就让沈忘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他收起探究的目光,敛容回礼。
不及沈忘开口,那名唤柳七的少女继续说道:“初检卷宗我已提前阅毕,可直就敛房查验,请前面带路。”
沈忘知道这位柳仵作定是把自己当成了府衙的一名小吏,当下也不多做解释,一边引着她依次穿过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向西北角的敛房走去,一边暗自观察这位年龄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年轻仵作。
自宋以降,仵作中确也有女子的一席之地,亦可称为“坐婆”、“稳婆”。仵作虽职责重要,身份却极为卑下,是为“贱籍”,后代皆不可通过科举入仕,因此,仵作
中的女性极为罕见,即使有,也大多是“三姑六婆”中的接生婆来兼任。而面前这位少女,韶颜稚龄,不卑不亢,实在让人难以和女仵作的身份联系起来。
柳七走到敛房门口,停住脚步,从随身携带的拿袋中掏出一个造型精巧的香炉,将苍术与皂角放入其中点燃。继而摘下帷帽,扎好袖口裤腿,将长发再做盘挽,将一丸苏合香置于舌底,方才步入敛房之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急不缓,极是顺畅,让人观之赏心悦目。
见柳七走入敛房,沈忘也想随同而入,孰料,脚步刚刚抬起,行在前面的少女便陡然转身,目光泠然:“敛房重地,闲人勿入,速速唤推官前来。”
沈忘好脾气地放下抬起的脚,温声道:“在下便是推官。”
柳七闻言点了点头,还不待沈忘再次抬起的脚落下,她开口又问:“你可是那位初检的程推官?”
沈忘再次放下脚,站直身子:“程推官已因醉酒见黜,在下姓沈,暂代推官一职。”
少女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忘,方才严肃地颔首道:“如此甚好。”
年纪尚轻的少女,却偏偏有一副老学究的古板脾性,沈忘觉得有趣,可唇角勾起的笑涡在看到惠娘冰冷的尸体的一瞬,便沉了下来,眸中的神采也多了几分凉意。
此时,柳七也正凝视着面前双目紧闭的少女。她双手合十,轻声道:“恕罪。
”晨光从敛房的窗格中蔓延而入,柔柔地在少女的周身镀了一层金光,她轻垂臻首,淡敛峨眉,像极了观音御座下侍立的仙童。
她将盖在惠娘身上的单子缓缓撤下,从头发根开始细细检查,直到抚触至足尖,方才直起身子,说道:“经过刚刚的勘验,我已经对这位女死者的体表做了细致的检查,发现了三个疑点。”
“你来。”柳七扬声道。
沈忘本就一直站在敛房的暗处,听到那少女召唤,便踏前一步,与她一同立于阳光之下。目光触到惠娘不着寸缕的身子,沈忘不自觉地将头扭向一边,继而又强迫自己转过脸来看向惠娘冰冷的尸体。
这一细节被柳七看在眼里,她的神情缓和了一下:“沈推官能不惮男女大防,甚好。”她扶起惠娘的头,示意沈忘将手放于风府穴之下:“风府穴位于枕骨下沿的凹陷处,用力击打此处可令人立时昏厥。然而,此穴位藏于毛发之下,极为隐蔽,即使被击伤也难以勘验。沈推官可以手按压,可否听见轻微响动?”
沈忘敛息细听,确实听见有气泡鼓动的异响。
“这是皮膜相离之兆,可见死者生前后脑受过击打,但伤不至死,此为疑点其一。”
“其二,沈推官且看这是什么。”柳七用细长的竹签,从惠娘的甲缝中挑出一点褐色污迹,递了过来。沈忘凑近鼻前一闻,笃定道:“这是松香,已成胶糊状
,应该是经年累月积淀所致。”
“没错。初检卷宗中说死者乃是被妖龙卷席至龙窟中害死,那这松香又是从何而来呢?现在看来这初检卷宗真是。。。。。。”
“真是白口扯淡。”沈忘盯着那竹签,面无表情的骂道。
柳七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沈推官突然口出秽语,有些不自然地噎了一下。
沈忘却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按惠娘的婢女巧儿所说,惠娘是在祭祀大典现场与她失散的,祭祀当日,确实香火鼎盛,可若想触到这么陈年的浊垢,除非……”,他略一思忖,“除非是那白龙祠前的香炉鼎。”
柳七恍然:“那沈推官当尽快派衙役前去查验。”
沈忘笑着摇了摇头:“此案我不会假手于人。”他见过那帮衙役的惫懒状态,与那鲁仵作和程推官不遑多让,与其将主动权交到他们手里,不如自己亲自去现场来得妥当。
柳七看了沈忘一眼,那看似和煦的笑容毫无生气,甚至没有漾起皮肤上的一丝笑纹。下极青焦,眉宇团团,必有郁结之情。柳七在心中暗暗下了论断。
“再说其三,死者面容痛苦,睚眦俱裂,然而体表却无创口,可知其痛楚发于其内,只怕是用了烈性之毒。”
沈忘蹙眉道:“据崔知府和巧儿供述,惠娘因多日茶饭不思,在女扮男装前往祭祀大典之前,并未进食。而祭祀大典耗时冗长,有两个时辰之久,期
间,巧儿全程未离主人身畔,可证实两个时辰之内惠娘水米未进。那就是说,这毒是在惠娘失踪之后被人强行喂下。”
“还有一个可能。”柳七垂眸,看向惠娘因死前痉挛而僵直的下半身,于工具箱内抽出一长柄镊子,俯下身,转而向阴门处探查。一直观察着柳七动作的沈忘,眼眉一耸,连忙背转过身去。一阵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过后,柳七直起身子,长叹一口气:“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