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他讲起从前种种,有关师门,有关故人,在言辞之间,已再无掩盖与回避,也终于放下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戒备,
那一夜的眠眠总是在笑,与平时那礼貌疏离的笑容不同,那笑不在唇边,却是盛在眼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亲昵的仿佛在与他说私房话。
结合当下情形看来,眠眠从书院回来,必已是有所发现。
这个发现也不难猜。陌尘衣回忆起他在暗室中读过的那些书册,其中记载零零碎碎,他过目不忘,却多在提取有用的信息,分门别类地记在脑中。
如今从那不知所云的一堆中调取出来,那似信笔由来的一句,此时他才惊觉是线索所在。
白蛇诞子,那个孩子也化成了人形。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正是因果的错落?
眠眠从不因为出阵而期待,他先一步凑齐了所有的条件,把那会令人踟蹰的处境瞒了下来,他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前辈你的徒弟会在那儿,你要记得去找他。
所以,所以——
当应当有所取舍时,当可果决地放弃我啊。
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他身上的气息淡的已经不可闻,并不是因他看开,而是因为他看见的那个结局,正是他所期望的一种。
他还是那会把袖子撸上去,露出青青紫紫一片淤痕的孩子。了无生意地推开所有人:不要问他太多,也不要令他为难,为他为难。
陌尘衣喜爱一切鲜活的生命,可他在阵中认识的小家伙,却没有那么鲜活,他死气沉沉,满身秘密,可是陌尘衣却不觉的不喜,只是摸不透自己对他的心。
眠眠便与当日他们学来的指法手势一般,缤纷如绮丽的蝴蝶,又似一场盛大的幻术,在沉默间,终会慢慢消亡成一地的残灰。
是怜悯么,是关怀吗?
好像都并不全是。
一阵的生灵系在陌尘衣上身,灵力饱满到了一个临界,从内而外地在向外破开。
皮肉之上,绽出道道血痕,这一伤势陌尘衣早已预料,而随之,他又想起与少年敲定的破阵计划。
计划的下一步是……
是等待。
等待因果琴撕开阵法,带所有人出去。
“所有人,所有人——”
陌尘衣喘着气,咬牙切齿地往上一层转,他一掌按下,将那长梯的扶手捏了个粉碎,血珠飞溅。
——为什么我会这么迟钝?
——所有人里,他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其中。
修士不想用那些世人的经验去猜想眠眠究竟经历过甚么,其实说来也无外乎几种,背叛、失去、死亡,陌尘衣自己对这些的态度惯来平淡,可是若与那孩子相连,又似乎无法承受。
——我明明,应该拉住他的。
陌尘衣的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抓之不住,只能旁观。
而这好似迟来的因果串联的场景,从前像是也有发生,他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日复一日地在做同一件事,只是在少有的喘息时,于垂目之人的眼中,望一望人间。
为何没有发现?
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陌尘衣咬紧牙根,眼前的景象古怪到异常,他看见了灵气的轨道,以及那横亘在半空的法则的面积。
刚醒来的那阵子,他也会看见这些东西。
数月前,陌尘衣是在一处山洞中回转,那山洞内开满银花,花轻而薄,又没有真的扎根在泥土中,稍一走动便会随风而起,又消散成细碎的光点。
他身边仅有一把剑,剑尖如火,像是染过谁的心头血,其中剑灵已自封住,只在他触碰时,才会有低低的鸣声回响。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想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但名字其实无关紧要,他坐在银花中一时半会还站不起身,却很不耐,像是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然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却死活想不起来。
直到灵力恢复,陌尘衣再等不得,匿去气息,以阵离开。
他能感知到在前方的一处山头有许多修士,可他不想与他们照面,直觉告诉他那些修士也非可商榷之人。
于是他悄无声息下了山,在山脚遇上了一个小弟子,小弟子刚从山外采买回来,还抱买了一盒栗子甜糕。
陌尘衣与她擦肩而过时,才想起要问一问这是何处。
“云明宗。”小弟子道。
“哦。”陌尘衣眨眨眼,“云明宗。”
那小弟子见他似乎木木讷讷,倒也非常理解,说:“道友也是在云明宗醒来的修士吗,莫慌,而今天劫年过去,大抵造化不忍无辜之人绝命,就又让我们都回来了,只是醒的或早或迟,云明灵气沛然,于是各宗门,或是百姓路上发现的昏迷的修士,都会往这里送,我的师尊也是才醒不久。”
“多谢你。”陌尘衣合袖感谢,那小弟子刚怪不好意思,却听这修士好奇道:“你这盒子里是吃的吗?是甜的吗,可否与我尝一尝,我用……”他往腰间一摸,才后知后觉自己身无分文,道:“我用一个阵圈和你换。”
当然,陌尘衣并不知道,等那小弟子迷迷瞪瞪拿了阵圈回去,她那回转不久的师尊,躺在床榻上修养的纪南月,见了阵圈,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瞪圆了眼睛,哀嚎一声:“我的个老天鹅啊——”
声音之大能掀翻屋顶,又“咣咣”捶床板,大喊道:“快!把那群瘪犊子们叫过来!不对,快让他们去找人,师尊、师尊他跑了!!!”
彼时的陌尘衣,已跑出万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