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没有应声。楼下有人下来丢垃圾,看了不咸不淡说一句,“诶呦,小孩玩玩嘛,别这么认真。”又有人在楼上说话,“你别用中文骂啊。这么厉害用日文骂好了。”
从此以后,他就只在家里坐着。家里又有外婆外公,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似懂非懂,很自觉搬了把凳子坐在弄堂口,说是乘凉。大人们路过都笑他傻,大夏天的中午在太阳下乘凉,脸都晒得乌黑。
他倒也有事情做,就是看别人家吵架。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有架吵。谁用了谁的毛巾,谁咳嗽吵到谁午睡了,爷爷奶奶偏爱哪个小辈,偷偷给谁买棒冰吃,都能当由头吵一架,吵完还要回一张桌子上吃饭。所谓家的体统,他最早就是这么了解的,觉得还是和妈妈一起最清净。
附近有个较大的孩子外号叫小三毛,总爱找他搭话,不怀好意道:“小春啊,你爸爸在哪里?怎么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啊。”
他答道:“我爸爸在国外。”
拖长音,接着又笑,“哦,在国外啊。在国外哪个是你爸爸啊?有人认你伐?你妈妈是破鞋,你晓得是什么意思伐?”他用普通话讲了一遍,“破鞋,你听得懂普通话吗?学校里应该教的。”
他摇头,低头看自己的鞋,好端端的,刷得很干净。他妈妈要体面,用洗澡的香皂给他刷鞋。于是他笑得更厉害,摸摸他头发,“你不懂啊?那你去问问你妈妈好了。”
他当真回去问了母亲。她的脸色一变,冲回房间就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搬出去住了。
再见到小三毛是他母亲的葬礼上。她生前那套房子有纠纷,当初假结婚的男人说想把他的名字迁进去,腆着脸道:“你当年还叫我爸呢。”叶春彦没留情,差点怕他牙打下来。男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叫人来灵堂上闹,带头的就是小三毛。
“叶春彦,你小时候还挺听话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故意屈起一条腿往后靠,在他家白墙上蹭个鞋印子,“今天你妈办丧事,我呢也不想和你闹,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我说不定还要给个礼钱呢。”
叶春彦把眉毛往下压,笑了。他怒极了就爱笑,自己也弄不懂原因。他抬起眼,客客气气道:“你带刀来了啊?”
小三毛把刀亮出来,问道:“怎么,你怕不怕啊?”
叶春彦笑着夺过刀,割了他半只耳朵,动手时还贴着他说悄悄话。他捏着带血的刀子,用脚踩着小三毛的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把来观礼的熟人都吓坏了,最后报警的还是一开始撩袖子准备帮他忙的一个远亲。
后来小三毛就不去混了,别人都笑他不是被割了耳朵,而是被割了胆。听说他后来考了个成人大专,找了份小生意做,看来是真的。
关昕也认出他来,用手肘戳戳叶春彦,对了个口型道:“是他吗?”
叶春彦点头,也没想好该不该去打个招呼。小三毛端着碗坐在他们隔壁桌,倒也扭头望过来,犹豫了一会儿,道:“叶春彦,是你吗?”
“好久不见了。”叶春彦下意识把手往兜里掏,去摸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你带你儿子出来吃面啊?”
“对啊,他上次吃过就一直记得,让我带他再过来。”小三毛很谦虚地笑了,眼底露出几条凄苦的皱纹。他显老得厉害,“我现在在一中旁边开了文具店。听说你也有了女儿,以后可以过来看看。”
“挺好的。”
他儿子问他叶春彦是谁。他只说这是以前家里的邻居,“那你们吃你们的,慢用。这家店的猪肝面也不错,你们下次也可以尝尝。”他吃得很快,似乎还是有些怕叶春彦。他还另外打包了一份,似乎要带回家给他妻子。拎着孩子走之前,他还特意和叶春彦打了个招呼。
小三毛一走,关昕就感叹道:“他可真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想象不出以前是那样子。倒不是夸你啊,不过那你一刀真的有点用。”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猜不到结局,所以我宁愿冲动一点,也不想后悔。”叶春彦单手托腮,忽然笑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我今天晚上有点事要做。能让汤君到你家睡一晚上?我明天接她去上学。”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可答应我,你也别摸黑去杀人啊。”
“我是这种人吗?”
“朋友,这还真的蛮难说的。”关昕用调羹刮干净碗底的鳝丝,忽然抬起头道:“对了,你当初在他耳边到底说了什么吗?”
“我忘了。”自然不会忘,他当初拿刀抵住他左耳根,一边贴着他右耳悄悄问道:“你说谁是破鞋啊。”
杜秋住的是大户型楼盘。楼盘整体布局是沿东向西一字排开,确保每栋楼都有朝南采光。进大门,走一截路,先是会客大厅,没有预约的客人能在这里等。叶春彦在沙发上坐着,一口气等了近四个小时,连茶都续了三四回。
保安看他的眼神也开始游移不定,“你要不要打个电话?业主在电话里确认了身份,你可以去楼里等。”
“不用了,谢谢,不想打扰她。再等半个小时,我就走了,也不为难你们。”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路灯的光倒映在水洼里,倒隐隐透出些亮。他没拿伞,站在门口看雨势,一辆黑色的帕拉梅拉慢慢开了进来,正要往地下车库去。
他走进雨里,车也停下来,杜秋拉开车门让他坐副驾驶,诧异道:“你怎么等在这里?要是没下雨,我今天原本不准备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