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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1页)

那大爷一愣,却听顾北武又开口?,他声音清亮,把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都压了?下去,旁边的乘客们听得清清楚楚。

“五分钱,就能在新?华书店买一本旧书。五分钱,能吃三两馒头。可是我们这一届考上北大的大学生?,四个人?口?袋里还?不一定凑得出五分钱来。为什么穷成这样?欢迎大爷您来未名?湖边,听一听大家经历过的苦难。”顾北武收起?车票:“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都能到北大。我们上海人?,宁可省下这五分钱花在买书上花在吃饭上,没什么难为情的。”

32路车的线路是从动物园到颐和园,少不了?有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边上听到顾北武说话的南方人?都跟着起?哄。

“说得对,我们浙江人?也不是傻子?,能省五分钱干嘛扔水里去?”

“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意思,我们湖建棱支持你小伙子?。”

“嗐,得得得,没必要,您这样真没必要。”大爷别开脸,跟邻座呵呵两声:“您瞧瞧,这不大点儿的孩子?,还?不依不饶上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顾北武不再理会,拿出英文词典开始背单词。

——

中关村靠着北大东门,还?是名?副其实的村庄,大片平房和胡同交杂,顾北武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楼里没几?个人?,一问果?然又上街游行去了?。游行的队伍也分好几?批,有揭批四人?帮的,有反映知青问题的,也有批判他们这届新?生?的游行。

顾北武这届是去年年底参加的高考,今年二月底入的学,和76、75级根正苗红靠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并?不和谐。春天在三角地宣传栏,中文系的一位同学贴了?首诗,大意是说因为四人?帮横行,他头上没长角身上无荆棘,所以上不了?大学。76、75级的不乐意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讽刺啊,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了??于是引发了?争端。工农兵学员们开了?好几?场批判会,奈何北大的红卫兵组织早已解散,也拿这批凭本事进来的新?生?们没辙。

北武先去周善让宿舍看了?看,人?还?没到,随口?问了?问信件,发现他写的信倒是比周善让先到了?,不由?得又自嘲了?一下自己犯的傻真有点傻。到了?傍晚,同学们七七八八都回来了?,他洗完衣服收拾好书桌准备继续学习,却有人?来访。来的是生?物系小郑同学,他年方十六,堪称神童,是本级传奇人?物。

“老顾,你可回来了?!快!帮我画张电影票。”神童小郑两眼?放光,图谋不轨。

顾北武叹了?口?气:“大饭厅放什么片子?这么紧俏?你怎么又没买到票?”

“哪一场不紧俏了??何况今天放《东方快车谋杀案》!”小郑愤愤不平:“太气人?了?,三天前票子?就卖完了?,美术系那帮家伙现在画电影票要收钱,五分钱一张!像话吗?还?是不是同学了??”

顾北武笑着摇头:“那我给你打个八折,四分?”

小郑扑倒顾北武身上,勒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湖南土话就往外冒:“你老麻了?(嚣张了?)是不是?小心我跟你散棚(分道扬镳)!”

最后顾北武终还?是飞速画了?两张电影票,索价一瓶小郑妈妈自家熬制的辣椒酱,两人?结伴去追随波洛先生?破案了?。

第47章

看电影是无比愉快的,看完电影后是无比痛苦的。用几十年后的流行语形容堪称“看片一时爽,补课火葬场。”当然此片非彼片,若是给陈斯南听见了,必定又要发出猥琐的奸笑。

作为三十岁的大学生,顾北武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时间的压力,毕竟身边都是二十几岁甚至十六岁的同学,任你怎么努力也追不回无情的岁月,波洛先生也没辙。燕园上空似乎笼罩着一个无形的泵,推动着学生们拼命抓紧一切时间吸收知识。

校园生活是平淡甚至枯燥的。早上六点,大喇叭叫起床,班长挨个宿舍抓人去未名湖完成跑步任务。顾北武一般五点就先去斯诺墓前背一小时英语单词,随后加入跑步大军,背半小时俄文单词和半小时古诗词,搞得好多女同学以为他是中文系的,常有人去32号楼寻寻觅觅。七点钟洗漱完毕,拎着饭袋子去指定的学一食堂吃早饭。上完四堂课吃完午饭十二点半到两点是午睡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争分夺秒地在自习。等吃完晚饭,因为八个人一间宿舍只有两张桌子,大部分人都会去图书馆和一教二教俄文楼自习。夜里十一点统一关灯后,路灯下处处都是囊萤映雪发愤图强的学子。

顾北武挤时间的法子颇为室友们称道,比别人早起晚睡拼的是体力,他正当壮年,又属于中午吃得起三毛钱荤菜晚饭吃得起西南门外长征食堂的“富农”群体,革命的本钱相当充足,装备了手电筒后,早晚就成功多出两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宿舍到教室距离不近,除了北京学生,略宽裕的同学都会买辆自行车,一天也能节约出半小时到一小时。然而校园也是小社会,偷车事件频发,撬锁借车行为也不少。顾北武在海淀的委托商店里十五块钱淘来一辆铁锈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除了坐垫不锈哪儿都锈,锁都没有,骑到哪儿随手把锈链条一扯,愣是没人光顾过。

“小顾天生就有一副经济头脑,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系里的老教授如此评价顾北武。

周善让返校得晚,二月份刚用过的白地红字大牌牌“迎新站”又摆了出来,

十月份就要迎来78级的新生。她们这批早了大半年入学的“新生”转眼就变成“老生”了。经济系女生少,她在31号楼的舍友不仅有中文系的历史系的,还有两位图书馆系的高材生。见善让回来了,舍友们笑着让她去拿信。

认出是顾北武的字,善让的心怦怦乱跳,鹿群乱撞,她捏着信在校园里瞎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专心读信,然而放眼望去,太阳刺眼,一塔湖图(博雅塔未名湖北大图书馆)处处都是人,最后病急乱投医,跑到临湖轩庭院后面,才找到一块无人的草地,就地盘腿坐下,把捏皱了的信在腿上铺平了,深呼吸几下,用力拍了两下脸,惊觉自己竟然一直在笑,脸颊肌肉已经有点僵硬了。

读这封信的体验有点奇特,第一遍读完好像没读过似的,文字在她脑中没产生任何投射,仿佛小时候很饿很饿时妈妈煮了一碗黑洋酥馅儿的汤圆,她囫囵一口一个,完全没砸吧出味道,但从舌头到喉咙到胃,烫得她直跳。

于是她把信和那幅钢笔画的自己掩在心口,闭上眼等这份滚烫逐渐降温,再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咀嚼起来,一遍又一遍,等她从那种澎湃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讶异于自己的情绪起伏得太过,然而她骤然得到了顾北武过去的经历和思想,还有他说的喜欢,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十年的空白骤然就被填补了,她恣意想象着他做过的事,不禁抱着腿笑了起来。他偷听过哪些敌台?如果是□□德国之声或者是台湾的,那她早就和他在电波中相遇过了。不同之处他是偷听敌台,而她是光明正大的监听。想到这里,善让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怜惜,又更钦佩他的勇气。

善让把信叠好,放在军装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沿着未名湖一圈圈地走,丝毫不觉得疲惫,看谁都觉得顺眼,不停地点头微笑打招呼,她把信里滚瓜烂熟的语句反反复复地重温,似乎她自己也补回了十年的时光,回到了十六七岁。

夕阳在湖水上铺了一层微微起伏的金鳞,湖畔的芦苇和野草随风摇曳,已过了盛放期的荷花只剩下零星几朵,格外出尘,连空气都是甜美醉人的。善让迎着风张开双臂,如

果顾北武就在她身旁,她应该会用力拥抱他一下。

——

善让回到宿舍,舍友们咣地砸下第二个惊喜:“你跑哪儿去了?刚才你们系的老顾托人带话,说给你在俄文楼自修室占了座,让你吃好晚饭就去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哄笑声中,图书馆系的陈慧珍提出建议:“俄文楼教室的日光灯不行,有的亮有的不亮,好几个灯还一闪一闪的。你下次来图书馆,我给你们占位子呗。”善让大大方方地道谢,约了星期六请她帮忙占位。

比起人满为患占位风盛行的图书馆阅览室,俄文楼开放的自修教室人就少多了,如陈慧珍所言,归咎于教室里极其不稳定的日光灯,又有那小聪明的学生,把好灯管上的启动器拆走,只等自己来的时候再装上,实施了不道德的占位。善让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顾北武,人长得好看自带光环,坐哪儿哪儿都更亮堂一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起来二十多岁的老顾同学,自修时旁边永远碰巧也坐着不少女同学。

善让背着书包坐到顾北武身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问:“请问这位同学,我能坐你旁边吗?”

不远处的几位女同学吃惊地扭头看过来。

顾北武抬起头,眼一弯,把占位的一摞子书挪了回来,低声笑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旁女同学们的头刚扭回去又扭了回来再扭了回去,谁能想到这位男同学竟然这么好说话。

善让坐定了抬头看看天花板,歪过身子凑近了顾北武低声感叹:“你今天运气真好,一个灯也没闪。”

顾北武含笑觑了她一眼:“无他,但手熟尔。”他轻轻打开手边搪瓷缸子的盖子示意。善让差点笑出声来,里头垒着换下来的十来个发黑的启动器。

“你今晚回去写日记可要记得把这好人好事记上。”善让趴在胳膊上费劲地忍住笑。

顾北武把新两期的《经济科学》和《经济研究》杂志推给她:“好好学习。”

善让整理好表情,端正坐好,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心里应了一句:天天向你。

教室熄灯后,两人收拾好饭盒书包茶缸,不知不觉穿过竹林往未名湖去,谁也没有要回宿舍的意思。

“要不要——”

两人突然异口同声地问,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临湖轩?”两人又同时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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