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勾唇笑了笑。
“北境的风霜将你的性子磨得和缓了不少,坐吧。”宋启迎从他身前一离开,顾长思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其实你也不是非要去北境,那三条你与朕彼此允诺的事项,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你亏了。倒让人怨起朕这个做皇叔的,没能照料好兄长遗孤。”
顾长思只是笑:“陛下是天子,何人敢心生怨怼。再者而言,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臣都不记得了。”
宋启迎微微一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啊,也是,朕太久不见你,这些细枝末节朕也记不清楚了。”
他坐回龙椅上,伸手翻开新一本折子:“明日就是除夕,晚上有家宴,好好歇歇准备准备吧。北境事务冗杂,狼族生性狡猾,想来你也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既然回来了,就别再操劳了,长安内诸臣各司其职,真有什么事,也不必你替他们分担。”
顾长思那无可挑剔的淡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凝。
果然,自他们进入长安城始,宋启迎对他们的行踪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是旁敲侧击在告诉他少插手长安城事务,尤其玄门被盗案涉及兵部、中军都督府,哪一处和顾长思牵扯上都能让宋启迎睡不着觉。
不,不仅是进入长安,他焚香的习惯是受伤之后才有的,之前他嫌香料呛鼻子,小时候有香炉的地方绝对没有他,后来为了祛药味儿,才不得不用了这个法子。
可那时候他人已经在北境,三年不见,宋启迎却开口就是“香料用得愈发狠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臣谢陛下体恤。”顾长思长揖一礼,“若无事,臣告退了。”
“朕还听说你在嘉定收了个捕快做护卫。”宋启迎提笔沾墨,余光里顾长思的身影僵了僵,“哪天带来给皇叔瞧瞧,若是武功还不如你,养着干什么用。”
说罢,他也根本没打算听顾长思如何推拒他,直接送客:“去吧,去看看你的师父,三年未归,回来去了十春楼都没回玄门看一眼,让人知道像什么话。”
顾长思眸光里是压制不住的戾气:“是。”
“烧了,不要了,全不要了。”
顾长思咬紧牙关,出宫门的一瞬间就把大氅甩在了祈安怀里。
祈安手忙脚乱抱住厚厚的大氅,上面的绒毛挠在他下巴上怪痒的,他也不敢动,且看顾长思的动作,若不是当众脱光有辱斯文,他绝对现在就扔个一干二净。
那一身衣服像是爬了虱子,顾长思怎么穿怎么不舒服,动作间又能闻到上面沾染的、夹杂在玉檀香里的龙涎香味儿,逼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王爷,还没走多远,您再忍忍……”
顾长思的不耐已经挂上了脸,被祈安这么一说更按不住,拧着自己的领口盘扣就要把外袍扔下来。
“王爷——”
一辆马车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驾车那人在五步远外勒紧了缰绳,车身微微一晃,正好在顾长思面前稳住了。
霍尘扔了缰绳,从车上一跃而下,看见顾长思那紧蹙的眉头和半解的衣扣,身后祈安欲哭无泪,抱着大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就笑了:“大冬天的,小王爷当街宽衣解带,这么热吗?”
顾长思的怒气不会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但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别开目光,努力平复着呼吸:“没有……”
一枚香囊自他腰间解下,又被霍尘抵在他的鼻端,昙花清淡的香气本在玉檀花和龙涎香之间销声匿迹,这样一来又被送到了他的嗅觉下,反而闻不见那令人心烦气躁的气味儿了。
霍尘温柔地笑:“小王爷怕是累着了,昙花香气有放松情绪、安神静心之效,闻闻,是不是会好多了?”
丝丝缕缕的香气驱散了那些残存的龙涎香味儿,顾长思闭上眼睛,霍尘另一只手就抚在他的肩头,顺毛似的轻轻拍着、安抚着人。
祈安第一次见自家王爷在别人掌心里这么老实,讶异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再睁开眼睛时,顾长思的戾气消退了不少,连呼吸都没那么急促。他伸手握住香囊,自己放在鼻端和缓着情绪。
霍尘没有放开手:“看,是不是有用?”
“霍尘,我呼吸不过来了。”顾长思这么说着,反而将香囊愈发用力地放在鼻息下,“密密麻麻的龙涎香往我身上扑,难受。”
“不习惯的确是会这样的。”霍尘没有挑破,但顾长思从他的眼睛里看得清,他什么都懂,“没关系,我就在这里,要多少昙花香囊我就给你做多少,你不再是孤身一人,别担心。”
顾长思狠狠闭上眼,将一阵汹涌而来的酸涩之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说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对他是假的,顾长思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很清楚按照宋启迎的脾气,自己早在他的梦里死了千八百次了,醒来还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人,难免气闷。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奢望有什么叔侄情分,哪怕他们血脉相连,他都从未妄想过,唯一希望就是二人能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自安生就是了。每当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掰着宋启迎的脑袋耳朵吼“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别一天天拿你那小人之心衡量我、怀疑我、揣测我”。
可惜,宋启迎永远不会信的。
顾长思的血脉就是罪,是他改名换姓也不能抹除的、流淌在身体里的罪。
可我到底有什么罪?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那些难言的情绪遏制住了,他不想在外面因为这点破事就红了眼睛,丢人、掉价、跌份儿……也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