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羽说,这个骆老头子非常古怪,一个人在山里隐居,二十几年谁都不见,几个月前刚刚死掉了——拉来充我和崔叔闻的老师再好不过。
皇帝点点头,眼睛里看不出来是相信了还是在怀疑。我赶紧补充:“今科状元崔叔闻也是家师的弟子,文章也做得比小臣好——”
他摆摆手打断我:“不干文章的事。你……是雍川人氏?”
我答:“是。”
他又顿了一阵,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在犹豫着什么,修长的手指一直在椅子的扶手上弹动着。这沉默令我害怕。
但是又突然想笑——记得在我来的那个时间里,曾经有个人这么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皇帝在一阵沉默之后,爆发了。
“你今年几岁?家在何处?父母做何营生?家中有兄弟几人?跟那位骆先生读了几年书?你的名字……为什么叫怀真?”
我于是也一口气回答:“臣今年二十一岁,家在雍川白亭县,母亲岑氏,生小臣的时候没了;父亲大名叫谢虎,是个烧炭的,去年也没了;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小臣九岁时跟了骆先生读书,到骆先生故去时正好十年。至于小臣为什么叫怀真……小臣也不清楚。”
——完了,这个素羽也不知道,所以我当然也不知道,不过说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吧?!
算了算了赶紧拿点别的事情说——
“小臣家中贫寒,本无钱读书,亏了骆先生不要学费,只要我爹爹每年冬天为他烧一窑炭。所以小臣……”
皇帝点点头:“这位骆先生果然高风亮节。你……娶妻了没有?”
我头皮一炸。
难道说……皇帝想招我做女婿?不是吧——做驸马的不都是状元么?再说了,论相貌崔叔闻那小子比我漂亮,论人品……咳咳,好像我要好那么一点点,论文才我们倒是不相上下,可是崔叔闻那一手字画简直就是颜真卿附身董源了——怎么看都应该是先考虑他啊。
这个素羽也没教过,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禀皇上,小臣尚未娶亲。”
我说皇帝蜀黍啊,本来我跑您老人家这儿来,可为了您翰林院里面那个苏学士;虽然现在我断了对苏学士的一切念想了,可我对你的女儿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哇……
皇帝食指在椅背上面一敲:“哦。”
我只觉得自己头皮上那一阵麻渐渐蔓延到后背,然后又落到脚底。素羽公子,素羽少爷,素羽大哥,素羽大爷,我不玩了,快来带我出去——我不做官了,我在这京城里做点小生意,或者回山里种地去——干什么都比对着这么个怪蜀黍强啊——
皇帝终于咳嗽一声:“好了。朕也累了,你先退下吧。李幸——”
刚才那大太监闪电一般推门进来:“谢榜眼,跪安吧。”
呵,原来这太监名字就取得这么有幸,不得势才怪哩。
我赶紧磕头,逃命似的大步出去了。大太监带着我到了皇城根,我大老远就看到崔叔闻两手笼在袖子里,站得笔直端正地在那里等我。我道声谢就打算走人,后面李幸突然很故意地咳嗽了两声。我这才想了起来,素羽说过,对这些奴才,“孝敬”的东西是少不得的。我一拍脑袋:“瞧瞧……我差点忘了……”
说着从脖子上解下素羽给的玉佩来,两手递过去:“今日晚生走得匆忙,身上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块玉佩是晚生从小戴着的,一点点小意思,给公公做个见面礼——”
李幸伸了短短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周围,才接了过去,放在手里掂了掂,又凑近仔细看了看。
然后他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被他的表情惊后退一步。话说素羽给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地摊货,可是这李大太监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难道说这玉佩珍贵到连他拿了都手软?!
我嘿嘿一笑:“李公公,要是没别的事,晚生就先告辞了。”
他愣愣地点点:“谢探花慢走。”
我转身走人,只听到身后一阵风声,再回头,李幸已经没了踪影。嘿,他长这么胖还跑这么快,真难为他了。
崔叔闻已经朝我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怎么样?皇——皇上找你干什么呀?”
他今天穿了身大红色的袍子,头顶着大红色的帽子,脖子上再挂朵花就活脱脱是个新郎官儿,十足的神气,就连迈的步子都有些官样了。
——可惜脸仍旧是那张清秀的脸,怎么看都是肚子里不长花花肠子的,所以让人看了特别有欺负他的欲望。
我在他肩膀上面一捶:“当状元了,神气啊你!”
他捶回来:“见皇上了,神气啊你!”
我正要再捶,手腕就给他抓住了:“此处皇城重地,不宜喧哗,谢贤弟,咱们还是先回了旅店,再研究学问吧!”
我白他一眼:“崔兄所言极是,请!”
我们今天是骑马来的。看门的小兵远远看到我们,一溜烟小跑去把两匹马都牵了来。那马一匹纯黑一匹枣红,势均力敌,互相看不对眼,牵到一处就没完没了地喷气踢打。昨天我们游街的时候,几次险些踩了旁观的路人。我跟崔叔闻说咱还是另外找两匹马好了,崔叔闻一扭头,说这样才好玩。
可是我现在看看那个牵马小兵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好玩啊。
正文情窦初开
这一路回去,两匹马又是互相踢打挤兑。等它们又挤到一处的时候,崔叔闻笑说:“你看,他们这样不老实,那些看热闹的才不敢走得太近嘛!那些人看看我也就算了,可是昨天我居然听到有几个小丫头赞你英俊潇洒……啧啧啧,下回咱还是坐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