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遭变故
家里房子盖好之后,儿子也到了入学年龄。为了帮助照看繁忙的生意,爱芳带着儿子到西安来,交了借读费在西安上学,留下两个女儿在老家县城读书,交由爱芳的妹妹看管。
2006年五一前后,语庆的母亲过六十六岁生日。在临颍,老人的六十六很重要,必得大过一次。语庆忙着挣钱不舍得离开,爱芳带着钱和礼物,专门回到老家,为婆婆祝寿。她下火车回到杜曲的家里,不顾旅途劳顿,一个人在院子和厨房忙碌,择菜做饭刷盘子洗碗,连饭都吃不上,只让亲戚们在屋里吃喝。这是一个主妇和媳妇的本能与职责。这是一次常见的家庭聚会,谁也想不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和女儿及家乡亲人见面。
在家只待了几天的爱芳又匆匆回到西安。7月5日上午,她骑着电动车外出买菜,被一辆大卡车撞倒,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身亡,只活了三十八岁。最大的孩子十七岁,最小的孩子只有九岁。而原计划,两个女儿7月6日要到西安过暑假,和父母弟弟团聚。爸爸在西安的那个小小的门面房是他们全家的经济来源和亲情港湾,姐妹俩的心早已经飞去,却不想变成了奔来参加母亲的火化仪式。
我曾亲眼见到爱芳在西京医院抢救无效的过程,目睹三个孩子在火葬场撕心裂肺地哭,他们坐地蹬腿号哭,可再也哭不回亲爱的妈妈。当天殡仪馆的场景令其他死者家属也为之动容,人们远远地观看,默默地流泪。
处理完爱芳的后事和理赔事宜,语庆开始重新择偶。他一个人无法带大三个孩子,支撑这一摊子。虽然孩子们不愿有一个后妈,但生活的现实是爸爸也不可能一直不找。语庆那一阵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一边陷于对爱芳的无限思念和愧疚之中(觉得爱芳跟自己受了很多的苦,眼看日子好了,她却不在了),一边是孩子的上学、高考、花销,一边跟别人介绍的女人见面。因为周围居民都很喜欢他,大婶大妈大姐们热心给他介绍对象,而母亲希望他在老家找一个。他两边应对,先后接触过几个,女方见到他的人,看到他的生意,也都很是愿意,但听到三个孩子的情况,便退缩了。有一个陕西本地的女子,倒是愿意跟他,但明确表示将来不跟他回河南,这个分歧致使二人不能再谈下去。几经周折,在老家本村附近找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名字里也有一个芳字。
又芳很快来到西安,成为语庆的帮手。两人先前都有孩子,这样组成的家庭,势必在经济、情感方面有这样那样的不快。语庆和孩子们不时因学费、花销等问题产生矛盾,语庆觉得孩子们不听话了,孩子们明显感到爸爸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难以沟通,于是跟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
语庆、又芳所挣的钱,要用于四个孩子的上学和全家日常花销,他更忙更累了。又芳善良宽容,脑子聪明,嘴也会说,用一颗爱心对待语庆的几个孩子,经历几年磨合,孩子们慢慢接纳了她,店铺周围居民也接受了她,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有一位漯河老乡,在东郊某处开缝纫铺。有一次缝纫机出了故障,叫语庆去修理。语庆去看后,发现是大轴坏了,需要更换,现在这种大轴很不好配,要到处去找,可老乡接了一批缝纫活儿,得保证按期交工,又芳便把自己的缝纫机让他拉去使用。老乡用后说:你的缝纫机很好使,说个价卖给我吧。又芳说:咱是老乡,卖什么卖,就送给你吧,我今后有需要做的活儿,到你那儿去做。此举让老乡非常感动,从此他成为语庆家时常走动的朋友,给他们介绍了很多活儿。在他们买商品房钱不够时,还借钱给他们。
语庆、又芳二人,除了修理店之外,还尝试过与人合伙开酒店。经营几年,合作双方产生矛盾,以失败而告终,觉得还是专注于修理店为好,主要是收入稳定,而且这种天天顾客盈门的感觉,让二人心里很踏实。
语庆现在雇了一个亲戚做帮手,管吃管住,每月给小伙子开五千元工资,可见他自己能挣多少。一个小店,三人忙碌,却还是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第二次约时间采访,又芳说:要不咱们到幸福林带去说吧,若在这里,总是有人要来。最后想了一个办法,我和语庆坐在修理店的马路对面聊。夜里九点多小店还是人头攒动,出出进进,又芳和那个年轻人在忙碌。
配钥匙、修车摊、修理店,风风雨雨,时光流转,来西安三十年,语庆也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变化,对东郊这里的大厂生活很是熟悉。厂区门口是我家住过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那个大坡,那些邻居,以及从大周来西安谋生的人,宗芝叔、麻圈哥、春田哥、同才爷……他和我一样,跟他们都是熟人,对这里过往一切保留着清晰的印象。
他感到遗憾的是当时修理店旁边小区盖好,房价很便宜,但是他买不起,爱芳车祸去世不久,几个小孩上学花钱,老爹生病,家里一应开销都很大,挣的钱总也不够花,连首付款都拿不出来。几年后经济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两个女儿毕业有了工作,不再花他的钱,便在距此几公里的地方挤挤凑凑按揭买了一套单元房,每天上下班骑电动车单趟要跑十来分钟。
好在现在儿子也毕业了有了工作,他再没啥负担。身材开始发福,两鬓头发灰白,当年初来西安的那个小伙子成为一位中年大叔。
又芳开玩笑说:每天一开门就有人来,关了门回家还有电话追过来,眼瞅着人家家里东西坏到那儿使不成了,咱不去给他弄好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现在挣钱都是小事了,主要是为人民服务。又芳乐观开朗,总是面带笑容,小店门口坐着的那些女人,也并不都是来修理东西的,还有人是跟又芳拉话谝闲的。从早到晚,小店内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语庆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经常是吃饭都没时间。多年来的习惯,手上的活儿干不完,他也不愿意放下来去吃饭。总之,他和他的小店,成为周边居民须臾不可离的地方。
语庆交了不少朋友,有来西安谋生的老乡,也有西安当地人。南阳老习已经去世,他的老伴九十多岁,前几天扶着小推车专程来看语庆,坐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回忆当年语庆在她家窗外摆摊的日子。老人说:只是想看看小朱是否还在这儿干着,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无论经营什么,配钥匙一直都跟随着语庆,房门和钥匙更新换代,锁的进化形式多样,结构也越来越复杂,小车床始终摆在门口,每天都有人来配钥匙,还有人请他去开锁。新式防盗门钥匙许多地方不能配,丢失之后,只能换锁。因为语庆干过机床,便能应对现在最新式的防盗门钥匙,他可以做到四个曲线成型,这都是他曾经干过的铣床上的一种。
西安三十年,全家里外上下所有花销,都是语庆的一双手挣出来的。如今,他也五十多岁了,手里有了一点存款活钱。他说,如果母亲身体好着,他会干到六十多岁,母亲身体一旦不行,他随时做好回家的准备。西安的房子留给儿子,反正他和又芳将来老了是要回家的,他做梦都想回家,西安再好,终究不是咱的家,老了干不动了待在这里也没啥意思。世纪初他在老家花四万多元盖的房子,牢固结实,宽大明亮,他亲自设计的四室一厅,厨卫完备,现在也不过时。近几年每次回去,逐步改造装修一点、拾掇一点,按照城市文明的标准,处处都弄得舒适美观。盖了小东屋,修了后花园,安了摄像头。千里之外的语庆每天都要点开看看,看到母亲的身影,每天穿的啥衣服,看到院子里的瓜果蔬菜,见到树荫移动,他内心温暖安宁,想象着夫妻二人回乡养老的日子。前几年他给二人买的有养老金。到那时陪着母亲,安居家园,衣食无忧,那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而这生活,是他三十年来在城市辛苦打拼挣来的。
我问他:你觉得你这一辈子算不算成功?
他说:这叫啥成功?
我说:按照咱的起点,比着大部分老家人,我觉得你挺成功的,脑子聪明,又能干,爱学习,起码吃的是手艺饭,没有去搬砖打工出苦力讨工钱,没有让孩子上不起学,你一直在有限的条件下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家里大小事情都打理得很好,被人需要,赢得尊重,这还不算成功吗?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如果这样说的话,比着俺同村一般大的十几个人,我目前的情况算是好的,弄得圆展一些。
我问起当年那个大他两岁、带着妈妈擀好晾干的面条到学校里的同村人。他说,那人去新疆干建筑队,因为有点文化,人又上进,能看懂图纸,会写写画画,随后当上了工程师,现在过得挺好。看来,努力进取的人,在哪里都能发挥才能。
语庆说:其实不需要我再多说啥了,我的事情你都知道,随便写吧,用真名也行,化名也中,总之就是这些平凡故事、生活琐事。我就是个社会最底层的人、普通老百姓,能力有限,一辈子对社会没啥大贡献,那就做个守法公民,吃苦受累,过好自家日子,不给社会添乱,不给他人增添麻烦,至于我叫张三还是李四,又有啥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