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组曲
自童年转学西安,我再没有在大周过过春节。今年丈夫想去武汉自驾游,而我不愿同去,便对他说:把我放回老家,你在大周住一晚,然后自己去武汉。
平时回大周,住在小洁家里。而春节期间,她儿女们都回来,家里就没有我住的地方了。我提前踅摸住到谁家合适。恰好那天周娇在微信里说:有点想念你。我一想,这不就成了?她家里宽敞干净。我先问她:你哥哥结婚没?她说没有。这更好了,过年时家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亲戚。于是我请她问问她妈妈,过年住到她家是否可以。她第二天微信对我说:妈妈说家里有地方,可以住,如果不想住村里,还可以住他们在县城买的新房。我说就住家里。因为我想了解大周的春节状况。这下解决了我回村住宿的问题,至于吃饭,可以在她家,也可以随意到哪家去吃。
周娇毕竟是个孩子,我想我应该跟她妈妈,也就是我叫作奶奶的亚军直接通话或视频一下,这是个礼貌问题。呼叫周娇过去,只看到她的脸,却没有声音。她发过来文字说,她的手机是大人淘汰下来的,视频能看到人却没声音,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第二天是周末,我打周娇的电话,她说:妈妈上班去了,没在家。晚上七八点又打,她说:妈妈上班还没回来。咦,这是上的什么班?于是不再打了,我想我那年轻的奶奶,肯定也知道了我的心愿,便和周娇在微信里问一些细节。家里有暖气吗?不知道。那你家冷吗?不冷。屋里有卫生间吗?没有。有全棉床单吗?不知道。给我住的房间床有多大?不太大。小姑姑只有十二岁,有些问题说不清楚。于是我决定,自带被子和床单,反正开车,可以多带些东西,存放在周娇家里,将来我家房子盖好,还可以用。
借住之事只是跟一个小孩子对接,心里毕竟有些没底。再一个,关于称呼问题,也颇费思量,住进人家家里,称呼那一对比我年轻的夫妇为爷爷奶奶,可能张不开口,再一想,献东和秋风,喊我姑奶,喊得那么丝滑顺溜,而我叫他们为爷奶,有什么不可呢?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树功:你平常见亚军两口,喊爷奶不?树功说:不喊,就说那老头儿、那老婆儿。我说:人家那么年轻,你叫人家老头儿、老婆儿?树功说:谁叫他辈分那么高哩,喊爷和奶,他们自己也不得劲。
大年三十下午,见周娇发来一条语音,点开一听,是她妈妈在说话:你回来不用带那么些东西,带上自己贴身的和随身的物品就中,家里铺的盖的都有。我今儿才不上班,一直忙到现在,给你说一下。我一时心里很是温暖,感觉到来自乡亲和长辈的关爱。
我怕小洁心里失落,便和她提前说好,初一下午到达后,先去她家,在她家吃晚饭,给她带的东西卸下,再路过树功家门口,把给雨叔、二锋他们的礼物一并拿下来,最后到周娇家里。于是告诉周娇,我们晚上九点左右到她家。
大年初一早上,夫妻二人驾车上路,高速上车辆很少,一路顺畅,下午不到四点,就进入临颍。带丈夫去王曲十字路口,看看明清集市的样貌,看看为数不多的几座旧屋老楼,看看颍河故道上的石桥,这也算是我家乡一个小景点,勉强可以招待外来的人。五点前就到了小洁家里,歇息吃饭后,于七点多,去周娇家。大周村街上点缀彩灯,响着音乐,人们聚集、烤火、唱歌、跳舞。车停周娇家门口,大门紧闭,我拍门呼喊,里面有男人询问的声音。我问:这是周娇家吧?里边说是哩。开了大门,一个年轻男人,不用说是周娇的爸爸。我称呼他爷。他招呼丈夫停车,说:想着你们九点才到,她俩到街里玩去了。他给妻子打电话,叫她回家。不一时,周娇和妈妈从西边回来,大家一起卸下车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连盆子、台灯都带来了。被子毛毯衣物等,将车后座占满。几个人跑了好几趟,把车上卸空,周娇的爸爸将车引向后面他母亲的大院子停放。
因初二大家都回娘家,我告诉亚军:早饭也不需特意做,你们吃啥我俩吃啥,然后你们去走亲戚,中午我自己在家做一点吃,谁家我也不去,因为每家都是熙熙攘攘地待客,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初二一大早,主人还是炒了四个菜,大家一起围坐吃了。他们回娘家,我送丈夫出门。到树功家门口,将昨晚说好的一点干菜放到车上,又到小洁那里,把王永杰给的一袋红薯抬到车上。这些大周的礼物,将跟着丈夫一起去武汉旅游一趟,然后于初六回到西安。
树功提醒我:今天初二,是你家咱奶奶周年,你不烧纸吗?我说:哎呀把奶奶的周年忘记了。想我的奶奶,已经在村后的地下,沉睡了三十三年,而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只是口中说着怀念,纸上写着想念,却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好在我带回了一些走亲戚的礼品。回到周娇家立即准备几样供品,在周涛超市买了烧纸和打火机。小小乡村超市,也因过年而顾客盈门,人们挤挤挨挨,挑选回娘家走亲戚的礼品,周涛一家几口都有点忙不过来。要给我免单,我说不行,烧纸上供必得自己掏钱。微信支付五元钱,去往村后的地里,坟前看到有刚烧过的纸灰。是蒜刘表姑家的儿子,每年春节前和清明来给他的姨姥娘、姨姥爷烧纸。
大地如此安静,小麦苗格外稠密。昨天,驾车的丈夫很是惊奇:你们这里,小麦怎么种得这么稠,从来没有见过。我说:你个城里孩子,见过什么?而我中原大地的特征,就是拥挤和稠密,庄稼稠密村庄稠密人口稠密心眼稠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长得旺盛而艰辛,因为资源过于有限,虽然物产丰饶,但一人均,就没有多少了,所谓僧多粥少、狼多肉少,说的就是我们中原人民,人们为了获得起码的生存资源,付出了双倍的努力,还要钩心斗角。我在爷爷奶奶坟前,看着纸变成灰,眺望无边的大地以及远处的风车,一个年过五旬的人,难免感怀良多。其实你的长辈和亲人,并没有你笔下写得那么美好,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你也并没有那么孝顺,那么热爱和崇拜他们,但为了所谓的文学需要,为了你自己的某种装扮,你进行了合理的夸张,将他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形象。通过亲戚与村人的讲述,你听到他的另一面,比如暴躁,比如吝啬,你感到吃惊,感到羞涩,感到难为情。你长叹一声:都是因为太穷了,一个穷怕了的人,可以做出种种令现在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家里请亲戚来帮忙干活,留人吃晚饭,亲戚喝完糊涂,哥哥要再盛半碗,这是待客之道,即使客人说吃饱了,也要夺来夺去,非得再添半碗,从客人手中抢走了碗去厨房,发现锅里啥都没了。奶奶做饭是按人头添水,一点都不会多,哥哥只好给客人端去半碗开水。还有一次奶奶娘家亲戚来借粮食,奶奶说没有,爷爷找个借口把奶奶支出去,赶快拿了一些苞谷叫人家快走。奶奶死后从她的箱子里找出很多从没有用过的新毛巾、新布料,而她永远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村里上年纪的人提起我的奶奶,只是感叹:咦,那老婆,真仔细(指节俭,小气)。那么我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个的为人厚道、出手大方,可能是继承了爷爷的性情;叔叔不幸,沿袭了奶奶的风格。
往事如烟,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在国人情感丰盈外溢的春节,提起这些往事,难免有点错位,真像是恍若隔世,匪夷所思。是非功过俱往矣,无论怎样,她养育了你,仅凭这一点,你就应该跪在她的坟前,额头碰在地上,进行感恩和忏悔。我捧住地上这细腻柔软的土,看着它们从指缝漏下,铺撒在脚下的麦苗间,思索了一些有关生命的话题。假如真有那个世界,我将来去见奶奶时,要带给她足够多的财物,要告诉她:奶奶,别再仔细了,吃的穿的花的用的,咱统统都有。
周娇的妈妈对我说:不用按辈分称呼,喊我亚军就行,我们辈太高了,没办法弄。对于周娇的爸爸,我又不想喊爷,又不敢直接叫名字,就只能白搭话,实在躲不过了,敷衍地叫声爷。而周娇说:我见了女人总爱叫姨,今后喊你璞姨姨吧。我说,那就在家喊吧,出门在外不要这样喊,村里人会笑话咱不讲规矩,全都弄乱套了。
乡村的冷,是真正的冷彻底的冷不讲情面的冷,直冻得你恼火和生气,但却没有办法抵抗。屋外冷也就罢了,屋里也是同样的冷。没有暖气,条件好的装有空调,可总舍不得开。在大多数人看来,空调吹出的不是暖风而是电费钱数,他们宁愿大白天坐进被窝取暖。有一个下午,我看到周娇和父母坐在卧室的大床上,靠着床头,被子偎住,一人拿个手机,像一排三个乖宝宝。
回去之前,我准备了羽绒背心,想着在室内脱掉外套了穿它。回来一看,根本不行,胳膊上的毛衣不起一点作用,像是没穿一样,寒冷无孔不入,犹如细针扎在胳膊上。于是头一天晚上,亚军就给我找出一件周娇的粉红色大棉袄,那种乡村必备每人都有的居家服,睡衣式样的。亚军说:你可以穿到街上去,大家都这样穿,满街到处乱跑。我经过短暂的抵抗,终于乖乖地穿上了。不穿不中啊,不穿冻死你,不论你是作家、教授还是主管,不论你叫雨馨、美娅,还是丽雯、安娜,回到村里秒变翠花,每人必得套上一件这样的大棉衣,暖和才是硬道理。我最后的倔强就是坚决不穿到街里去。这种棉衣和棉花无关,传统棉衣成本也高,这种流水线上出来的“棉袄”才省事,用一种厚绒制作。洗漱间和卫生间都在院子里,你的很多行动要穿梭于堂屋和院子墙角之间,洗漱完毕穿着棉拖鞋走进屋里,脚后跟都要冷得慌。寒冷时时刻刻上岗在线,冻你没商量。可是穿着这样的大厚棉袄,洗脸就很麻烦,奋力挽起袖子,把手和胳膊强拽出来,沾了水的手背就在棉袄领子上蹭来蹭去。我说:这多不方便。亚军说:习惯了就好,我们都这样。洗浴间的热水器一直通电烧着,这样用热水方便。接一盆热水坐着泡脚,塑料盆在地面瓷砖上,不一会儿就不烫了,再一下就温凉了。周娇说:把水倒掉,再续热的。我的脚伸出来,她转身倒水接水,我的脚心被寒气割得微疼。
人们在屋里屋外穿同样厚的衣服,这大厚衣服清早穿上,直到晚上睡觉才能脱下。躺进被窝里,露在外面的脸和鼻子却是凉的。
几天后,亚军找来一个“小太阳”,前几年买的一直也没怎么用,被灰尘包裹,放在我床头的柜子上,打开后会有一点暖和气。可是他们自己房间的空调都舍不得开,我也不好意思总开,只是每晚入睡之前打开一会儿,请亚军和周娇一起过来取暖,三人坐在床上,盖着被子聊天。跟女儿视频,她说:感觉你们坐在微波炉里。
男人们在外辛苦打工一年,春节回到家,与亲友伙伴相聚畅饮。几乎每个家里,都有一个喝醉的男人在躺着睡觉。周娇的哥哥,从我初一晚上到家,直到初五他去郑州上班走人,只有一次和他在院子里碰面,打了个招呼。其余时间,他要么在外喝酒,要么喝醉了在房间睡觉。在树功家,我问:你儿子哩?我还没见过。他说:噫,喝醉了,搁那儿躺着睡哩。和二锋见面几次,他都在醉酒状态,事后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话,甚至不记得见过我,直喝得媳妇要跟他离婚,初四不愿从县城跟他一起回村待客。茹嫂给儿媳打电话请她回来,儿媳在那边说:坚决不回,现在就离婚,叫恁孩儿给我签字!茹嫂替儿子赔情说:别生气了快回来吧,就算离婚,我也是要媳妇不要孩儿。媳妇可能是真气淌(方言,气极)了,茹嫂再打几遍电话,也是不接。二锋在家,该待的客照待,该喝的酒照喝,直到下午,喝得晕晕乎乎,步行十公里,走回县城。不知是跪了搓板还是交了罚款,总之又和好了。第二天初五,二锋请我去县里吃饭,小两口又一同出现。
全民同庆的春节也会有悲剧发生,大年初一下午的一件惨案,迅速传遍方圆多个村庄,成为春节里的话题猛料:我村的外甥,南边某庄一小伙子,醉酒开车将一辆电动车上的几人撞倒又推挤在墙上,当场两死一伤。伤者送医后,抢救无效也死去。这倒霉外甥把罪责占尽:醉驾,借车。朋友大年初一喜提新车,还没上牌照,他喝醉后想要耍张,不顾母亲阻拦,开出去兜风,在毛庄村后出了祸事。外甥的妈是我小时候的同学,一听名字,我想起一个个头不高,黑皮肤大眼睛的小姑娘。回来前,我曾想过,春节期间,或许会遇到童年的玩伴,因为春节是集中走亲戚回娘家的时候。四十多年不见的人,从童年一步跨到中年,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对各种相聚,我怀着美好的期待,其实是对时光流逝的好奇。却实在是想不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撞入我的耳中。听人们说,她有两个儿子,本来就够辛苦的,夫妻二人在漯河卖豆腐脑,常年劳作,起早贪黑,端着碗盛豆腐脑,她的手都有点变形了。苦干半辈子,这一下也不够给人赔的。不懂法,不知法,不守法,年轻人酿成弥天大祸,也毁了自己一生。电动车上三位死者,分属于三个家庭的人。转瞬之间,加上车主,五家人祸从天降,年也过不成了。
平时村里人少,很是安静,过年时人们从外面还乡,带回财物,带回信息,带回故事,带回纠葛,各样味道和气息从祖国各地、四面八方,向着大周村蜂拥而至,如乱石纷纷投入水面,激起几家欢乐几家愁。进入每一个家门,都是一串故事、一场大戏,那边哭声不绝肝肠寸断,这边喜事盈门合不拢嘴。献东秋天里就买回来砖和各种建材,将老院房子装修起来,盖新厨房,造卫生间,安大铁门,村人不知何意,原来是春节期间,儿子的女朋友要来家里。研究生儿子找了研究生女同学,二人谈定了,决定见双方父母。儿子帅秋天就说:爸爸,把老房子收拾一下吧,否则过年来客了,不好看。献东会意,立即动手。过年时,帅先去南边某县女方家里,女方父母可能是比较满意,提出到他家里看看。这下可忙坏了一家老小。献东兄弟三个,上面两个哥哥的儿子却是年龄小的,这是下一代头一个媳妇进门。十几口人齐出动共张罗,因过年好多饭店不上班,献东他哥几乎跑遍县城,终于订到一家酒店,用来招待远方新客。这边家里,夫妻二人寻思,给未来的儿媳多少见面礼。献东妻子惠提出,给一千一,意为千里挑一。在一个酒桌上说出,引起上下一片反对:不中不中,你说那根本不中,万万不可,你帅去了人家家里,女方父母都给了两千见面礼,而你给人家闺女一千一,你啥意思?你是没看上人家?惠说:看上了看上了,今儿一来,印象好得很,闺女真是懂事,吃完饭抢着刷碗。那不结了?这么好的闺女,你这当婆子的,还不得拿出一万零一百。惠当下吃惊:给那么多!现在只是谈恋爱,八字还没一撇。众人纷纷说:这正是展示咱男方家风度的时候,不能叫人家看不起。人家爹妈提出到你家里看看,那就是对你帅满意了,这次来,是看父母和家里情况哩,你要是给人家闺女一千一,准得把事儿办砸,我要是女方父母,领住闺女就走,婚事免谈。惠直吐舌头,吓得不轻,拂着胸口说:幸亏今天没拿出来,一千一都包好了,想着明儿清早给她。我是想把钱攒下给他们买房。众人皆替她捏一把汗,觉得是自己力挽狂澜,为一件好事锦上添花。献东两口也已经给儿子说好,今年两人毕业,工作找在哪里,就在哪里给他们买房,听这口气是买房钱也攒得差不多了。献东看来也是对未来儿媳很满意,坐在那里,也不发言,直乐得嘴角快要扯到耳朵根,任由女人们叽叽喳喳。
人们议论纷纷,感慨多多,说的都是关于定亲和彩礼之事。在座的一位说,他去年经手了两件换手巾定亲,家里条件比较好的,都是十五万,条件一般的,也在八九万上说话,现在行情基本这样。又有人说:某庄有一户人家玩能,不想出彩礼,得知女方怀孕,就迟迟不提结婚的事,直到女方把孩子生在娘家,找他们说好话叫尽快办事,于是他们省了彩礼钱,白得媳妇和孩子。马上有人说:不是东西,太欺负人!我要是女方家,绝不去找他,生娘家就生娘家,现在这事也不算啥。一时从定亲说到了世态人情。我想,这一家男方,自以为得了便宜,相信今后日子也过不好,因为他们伤了女方的心,这个裂痕无法弥补。彩礼流传千百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其实就是个仪式和一份情意,是对女方家起码的尊重,是一个家庭宅心仁厚的基本体现。
关于换手巾和彩礼,双方父母免不了斗点心眼,拿点心气,喜乐交加,相互试探,少掏钱办成事,还要面子光彩,双方满意,一切心理活动,尽在谈价之中,但最终为着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把孩子的终身大事给顺利办喽,双方父母长出一口大气。惠本打算给人家闺女一千一百,也不是不舍得花钱,只是一种心理活动,想试探一下女方的底线,今后都是一家人了,我们就这一个独苗,所有一切还不都是你们的。她这一小心思被大家纷纷驳斥,大有上升到我大周脸面的高度,她也就顺水推舟,颇为愉快地万里挑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