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光山县新集某个大院的大门左侧挂着用红色油漆书写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总部”和“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两块木板。大门两侧各有两名红军战士站岗。
前院正中的上房被改成了会议室兼作战室,里面三个穿着深蓝色红军军装的人坐在方桌旁,方桌上面铺盖着一块灰色土布。三个人分别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时年三十五岁的张国焘,以及红四方面军总指挥、时年三十一岁的徐向前和红四方面军政委、时年二十六岁的陈昌浩。
三人都不说话。张国焘一直在看手里的电报,徐向前紧盯着墙上悬挂的作战地图,陈昌浩则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房间里很是闷热,三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把蒲扇,却都像是定格了,过了许久才挥动一次。
徐向前揉了一下眼睛,顺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目光从地图转向张国焘,“嗯”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两只手在上下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来一盒火柴。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烟袋,自己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慢慢把烟吐出。抽了几口烟之后,他站起来,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面对张国焘,首先打破了屋里的沉默:“国焘同志,我军已连续作战数月,部队已经十分疲惫。我再次建议,咱们停止在平汉线上的进攻作战,迅速将主力集结到适当地区休整待机,准备对付敌人新的‘围剿’,可否,请您认真考虑?”
张国焘从电报上抬起头,眼睛盯着徐向前,一丝阴郁飘忽而过。他将左手的电报放到桌上,右手挥动了一下手里的蒲扇,说:“向前同志,按照临时中央5号的军事训令,我们应该实施不停顿进攻战略。”他停顿了一下,左手再次拿起桌上的电报,在手里摇了摇,继续说:“红二十五军七十三师刘英、吴焕先部不就刚刚俘虏了敌第三十一师九十三旅旅长以下两千多人!依我看,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拿下麻城,实现威逼武汉的战略计划了嘛!”
徐向前这时停下摇动手里的蒲扇,重新坐下来,并顺势换了一个姿势,侧脸对着张国焘,表情严肃,低头重新填满烟丝,再次用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猛抽,不再说话。纷繁复杂的斗争令他心乱如麻。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浪中,他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局面。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再这样下去对红军极为不利,却无力回天!徐向前感到既无奈又悲哀,只好用沉默来对抗眼前的一切。他本想再争辩几句,但刚才张国焘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让他感到已无从说起。
张国焘看徐向前不再说话,就又放下电报,说:“向前同志,我知道你是军事家,但你不懂政治。打仗不仅仅是军事行动,有时更是政治行动。临时中央刚刚组成不久,他们现在要的是进攻!进攻!进攻!”他强调说:“请注意,这三个‘进攻’是中央5号军事训令里的原话,这你是知道的。”张国焘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我们这个时候如果停滞不前,政治上就会陷于被动。”
见徐向前还不接话,张国焘转头对陈昌浩说:“昌浩同志,我们不能因为作战而忽略和削弱‘肃反’工作。我们党内军内还有许继慎,还有周维炯,对这些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说罢,张国焘长舒一口气,好像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得太久了,一种短暂的畅快此刻似乎贯穿全身。
陈昌浩也抬起头,小心答道:“请主席放心,昨晚保卫局的杨克武同志还向我汇报了近段时间的肃反工作。”
张国焘朝着陈昌浩赞许地点了点头。
徐向前则扭转脸去,继续盯着墙上的作战地图,陷入沉思。他想起在黄安县松树岗村担任妇联主任的妻子程训宣也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的事。几天前,徐向前率部途经松树岗村时,让警卫员把几双破了的袜子送回去,想让妻子抽空补一补。往常,衣服、袜子破了都是徐向前自己缝补。在长期的战争环境里,他学会了一手针线活,会做背心,还会打草鞋,缝补点破衣裳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这段时间因为作战忙,抽不出空,所以才想让程训宣给缝补一下。结果警卫员归队时又把破袜子带了回来,并告诉他说:“程主任被保卫局抓走了,说是正在接受审查。”徐向前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感到十分震惊,但他还是告诫警卫员,对外不要乱说,要相信组织。尽管他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这是张国焘在背后针对自己,就只差最后摊牌了,让他不理解和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对党忠心耿耿,关键时候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徐向前这时候已经做好了随时上刑场的准备。徐向前并不知道,几天之后,就在他还在七里坪指挥部队与敌人鏖战的时候,程训宣被秘密杀害于一个叫黑洼的地方。直到五年后,徐向前结束长征到达延安才得知妻子被杀的确切消息。
许多年之后,已经成为开国元帅的徐向前在回顾这段历史时,曾经沉痛地说:“鄂豫皖根据地的‘大肃反’不是孤立的。那个时候,是教条主义者统治中央的时候。教条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搅在一起,在全党,在各个根据地,搞‘肃反’,搞扩大化。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我们的子孙后代,一定不要再重演这样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