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便忙指挥丫头婆子们上起菜来。
待得因老太天举了酒杯,领着大家都满饮了第一杯后,大家便都举了箸,开始吃将起来。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抱子不抱孙”,作儿子的大抵都怕作父亲的,因此满桌子小一辈的都显得有些拘谨,连年纪最小的五爷尹念安也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不敢多说。原本该热热闹闹的一餐饭,也吃的稍显沉闷。
好容易吃完了饭,大家移至西边花厅喝茶。
眼见众孙男孙女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尹老太太因笑撵尹大老爷兄弟三个道:“你们兄弟且去吧,外头还有那么多清客相公们候着呢,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你们在这里,他们姊妹也都不敢说笑,没的倒脚我闷,你们散了,再让我和他兄姊妹们乐一回,也好歇着了。”
尹大老爷闻言,只得赔笑领着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退了出去。
就有粗使婆子上前,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摘起窗格门槅来,小厮们则是在花厅前的露地上,或是在囤子里的树上,摆了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爆竹。
只闻得不知是谁一声令下“点起来”,伴随着一阵或长或短的“孳孳”声,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等各式爆竹便飞入空中,将红黄蓝白绿紫诸色火花次第喷射出来,把花厅前的露台点缀成了火树银花的璀璨世界。孔琉玥从来不知道古代的烟花也能绚烂到这个地步,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廊檐下去,……也不知道夏若淳得知了她的下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也跟样,在同一片天空下,欣赏着这满天的花雨?她现在又是不是跟她一样,也在想她呢?
五光十色的颜色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如盛放的花儿般娇艳。
尹淮安趁众人都不注意,悄悄从花厅的侧门踱出来,踱到树荫下,看见的正好是这幅美景,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双脚也似是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不由自主便朝着那抹倩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表妹……”
孔琉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却听得身侧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过神来循声一看,却见声音的主人竟是尹淮安。
他今天穿了一袭淡青色的素色袍子,样式甚是简单,只在袍角加了两道暗边,但却丝毫不影响他本身的丰身隽朗。
因着之前尹淮安在尹大太太面前为自己出头之事,让孔琉玥先前对他的厌弃鄙薄之心淡了不少,这会儿见他走进来,倒也并没有掉头就走,而是矮身福了一福,淡声打招呼道:“大表哥。”语气客气而有礼,既不显得冷淡,也不绝无亲热。
但对尹淮安来说,她这样的态度,已经足以让他高兴了。他原本还以为,经过之前他负了她,又经过前日他母亲算计了她这两件事,她心里一定恨极了他,不然刚刚在厅里坐席时,她也不会从头至尾没看过他一眼,眼里只当根本就没他这个人存在了,却没想到,她还愿意搭理他,还愿意跟他说话!
“表妹!”尹淮安从神情到声音都很激动,“我以为你一直怨的,再想不到你还愿意跟我说话……之前都是我负了你,都是我对不起你,你竟然还愿意理我……我有很多话想要与你说……”
“大表哥,都是自家骨肉亲戚,琉玥岂会不愿意跟大表哥说话?”孔琉玥见他越说越激动,想着厅里廊下都有那么多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看见了他们,为免横生枝节,不得不出言打断了他,“但只男女有别,且大表哥如今已有了大表嫂,琉玥也已经……,瓜田李下的,有什么话,大表哥不妨厅里去说。”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给她的话作证似的,一个满天星忽然伴随着一声脆响腾空升起,霎时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几道视线同时射过来,但很快又躲躲闪闪的移了开去。
孔琉玥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地此不宜久留,道了一句:“大表哥,且容琉玥先行一步了。”转过身便欲进厅里去。
方走出两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地质局极轻极细又似压抑了极大痛苦的叹息:“你果然还是怨着我的……也罢,原是我负了你在先,你怨我也是我自找的,此生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了……我只盼,只盼你以后能过得好,事事都能顺心顺意,能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此生也便无所求了……”
这样肉麻“穷摇”的说辞,若是放在之前,孔琉玥是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但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番说辞,竟让她越听心里越酸痛,明明不想流泪的,泪水却如绝了堤一般,忽然泉涌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忍不住哭出声了。
同时身体也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也动不了了。
孔琉玥心里有几分慌张,又有几分明了,一定是因为前身对尹淮安的感情太深太浓,如今即便人已经逝了,爱恨却不肯就此放下,所以才会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想流泪,这根本就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她听见自己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轻说了一席她压根儿没想过会出自于她之口的话,“表哥,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也是不得已……我已经不怨你也不恨你了!但只到了今天,一切都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你希望我以后能过得好,我又何尝不希望你过得好?大表嫂是个好的,能干稳重且不说,又得老太太和大舅母喜欢,有她伴着你,以后我也放心了……这辈子我们有缘无份,我只盼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这样,最好是连遇见都不要再遇见了……”
这是自己打自己成亲的消息在府里传开至今大半年以来,尹淮安第一次听到孔琉玥用曾经只专属于一人的温柔语气与他说话,——当然,他并不知道,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其欢喜激动,自是不必说,几乎就快要喜极而泣了。
奈何噏动了几次嘴唇,却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惟有痴痴的望着眼前的人儿罢了。
理智告诉孔琉玥,她该即刻拔腿走人的,她已经看见不止檐下的丫头婆子们在向他们这边张望,连坐在廊下太师椅上的尹老太太和旁边侍立着的尹大太太霍氏等人也在朝这边看了,她要是再不走人,她们只会越发将她恨到骨子里去。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她的大脑还是能思考,然而她的手脚,却比刚才还要僵硬,她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还能动之外,其余任何地方都再动不了了!
眼见忽明忽暗光芒下尹大太太的脸已黑得堪比锅底,霍氏的脸则已白得毫无血色,孔琉玥真是恨不能此刻地下能忽然裂开一条缝,让她掉进去!
地上当然不会忽然裂开一条缝让她掉进去,不过,一直侍立在尹大太太身后的尹慎言忽然走出人群,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欢快的说道:“大哥哥,孔姐姐,知道你们一向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说了这么久的体已话儿,也该说完了罢?且过来同大家一道看烟花罢,刚才二姐姐还同大嫂子说,此情此境,应当赋诗几首以应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