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知道,那你写文章的时候便要注意,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将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左右看见过它的人的脑,无形的力量最不可控,也最为致命。所以你知道你的文章里差了什么吗?”
谢玄都久久地思索着,有些茫然,又有些猜想。
“是真!若你写的东西,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又谈何影响别人呢?人是可以装的,文章也可以,但如果通篇都装,把自己装过去了,那就本末倒置了。”
谢玄都举一反三道,“文章之质真,文章之表可假。发乎至情,便可忽略词藻格式。心有目标,笔头才可化作利器……学生这就回去改。”
昭质公点点头:“王阁老好不容易把你留在这里写文章,还是要写些名堂出来感谢他,若不是他,你现在就得在边境了。文章毕竟是人的文学,若非发乎对人之情,就莫要强迫自己写。”
谢玄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以前都是别人要他讨喜,要他有价值,要他做什么。
现在却是有人叫他莫要强迫自己笑,有人叫他莫要强迫自己做伤害自己的事,有人叫他莫要强迫自己写。
莫大的割裂感横隔在自己心头。一条分叉路突然出现在久在黑暗里迷路的旅人面前,接下来迈过去的步子,将决定他通向的远方。
“好啊你!你不是说你吃完了吗?”伏清老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伸手就要去翻被藏起来的槐花蜜。
“胡说!早就被你小子喝完了!”老态龙钟的老人突然像个三岁小孩一样斗嘴,一生的至交也不过是这样的吧。
谢玄都贴心地退出去把门关上。将两人吵吵的声音隔断,好给这两位受人尊敬的阁老留些体面。
次日,《恸忠牛》篇问世,随之而来的是《陈战书》,渊阁少出寓言故事,一经传播便民情沸腾,纷纷指责东门为一己私欲构陷忠良,狼心狗肺。一时东门一族明明显贵,却更加声名狼藉。
临渊王亲自上前线指挥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皆赞任氏高义,高下立分。
至此,任无涯筹谋的成果,才初露一角。
咔哒。
一颗瓜子被咬开,露出里面的果仁来。手上一压,就让果仁掉在舌尖上,由舌尖送往牙齿,嚼碎。
看见对面人有些不耐的眼神,他嗑瓜子磕得更欢了,“我们可是冒着大风险陪你演这场戏的,我嗑点瓜子怎么啦!”
任无涯啧了一声,恶声恶气道,“再磕就把你丢出去。”
那小子嘁了一声,讪讪地往马车外丢瓜子壳。
扣扣扣。
任无涯掀开车帘,接过向生递来的信封。看罢冷笑一声,“按照原计划进行。”
那少年兴味盎然地凑过来,刚刚瞥到几个字就被按回去,遂气愤道,“什么嘛,小气,连看都不让看,咱们好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任无涯只感太阳穴突突地跳,“滚出去!”
扰人的苍蝇终于被丢出去。任无涯总算才能将注意力落回来。一张纸上有上百个人名,其中十几个被朱笔圈过,有些已经被打了叉。
任无涯看着那份战报,心中不住地冷笑。他来娑沙的消息可没几个知道,排除东门乱咬人的可能,他身边看来有好些大老鼠。
视线落回那几个被圈起来的名字,眉宇间腻起烦躁。说不心痛是假的,纸上的都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安插的,耗费了诸多心力资源。可人总是会变的,他也没办法了。
取出来一张新纸,朱笔写下几句话后,便从千里之外,取了那些人的首级。多事之秋,他不允许有害群之马。
娑沙的药株“绛落草”,是由风令带进丰和的,如今就由他来带出去。任无涯瞥见那盘瓜子,思及与娑沙国主的交易。
娑沙假意投降求和,是为了降低死伤,引敌深入,瓮中捉鳖。他许诺了对方更长足的财富与安宁。
“向生,到了津南江时将沐公子放下,有人接应他。”
沐公子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磕着不知道又从哪里抓来的瓜子,“知道啦知道啦,”
而后扭过头对向生说,“你瞧瞧你主子,恨不得立刻把我赶走,哪里有这么无情的做派!”
向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说话。一行商队不慢不急地往前赶路。
统一王朝
又十日,望春关外。
一个童子抱着有他三倍高的幡,左脚绊右脚地往一个青年那走去。
“阿爹……”脆生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道士装扮的男人敲了脑门。
“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你阿爹,叫师父!”
那童子磕磕绊绊地捂着脑门,委委屈屈道,“师父……”
那男人哼他一声,“你自己不管青红皂白非要认爹,既然我收了你,那你就得好好干活,不许装可怜!”
那童子也哼他一声,“你个薄情寡性忘恩负义鲜廉寡耻无恶不作的负心汉!”
那男子气急,又狠狠一敲他的脑门,敲出来个大包,“你这臭小子!我好心救你一命,你这样诬陷我!”
那童子痛极,啪地一甩手丢下幡,哇哇地哭天喊地,“说什么就我一命,我们在望春方老爷家待得好好的,放着大鱼大肉不吃,跑出来流浪!你是不是存心报复我的!”
那男子心疼地扶起来那幡,吹干净沾上的泥土,嘴上囔囔着,“对不住对不住,莫见怪莫见怪……”丝毫没有管那个在地上打滚的熊孩子。
“乱世出枭雄,望春很快要打仗啦。而且也不是我非要流浪,他们都不信我的话啊?赶我们出来也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