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曾拜一个姓王的常侍为父,结交上了东宫左右卫率的几个统领,姓王的前些年病死后,他便和其中一个统领开设了这间博坊。邓玉此人极善交际,又有宫中背景,再有那个统领的武力压服,很快就在这十里铺站住了脚……”
“太子入主东宫后,他谋到了一个收纳小黄门的机会,当时太子殿下继位的呼声很高,许多人为了进东宫而巴结于他,他便想到了这么一个来钱的法子……”
叫做阿九的少年神情厌恶,续道:“他从民间搜寻一些模样周正的孩童,有些是孤儿,有些是贱卖的,稍加教养后便净身送进宫里,也有不净身的就卖给世家大族为奴,后来慢慢的需求者越来越多,这城里许多大户人家都喜好栾宠,找不到那么多条件合适的孩童了,于是他便开始四处拐带,或是给相熟的人牙子好处,让他们从别的地方带到昌黎来……”
人贩子这个行当无本万利,就是放在后世也是屡禁不止,更何况是这种乱世?在这个官方管理低效、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最远也就到过县城,被拐的孩子一旦出了本乡本土,就几乎不可能回得来了。
这时门口有敲门声,一个与少年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站在门边,她脸庞清丽,皮肤也是细腻如脂,正怯生生的问道:“阿九哥,我们都已经收拾完了,正在清扫地面,那些尸身……?”
见到她,阿九的眼神温柔了许多,对她招了招手:“你且进来。”
女孩进了门,手指相绞对夏牧盈盈施了一礼:“恩主。”
不等夏牧相询,少年阿九说道:“她叫十一,前几日邓玉把她卖给了眠月楼,如果不是因为东宫事变邓玉逃出了城,她现在已经被人带走了。”
听到这儿少女当即跪倒,叩就拜,泪水涟涟的对夏牧道:“恩主,求恩主带我走罢,我愿意给恩主为奴为婢,侍奉您一辈子!”
……眠月楼?那不是晚上拓跋燕然赴宴的地方?
“眠月楼是个妓馆,邓玉把她卖了十万钱。”阿九又说了句,眉宇间尽是忿恨:“男童女童他都开始卖,还扩充了这间铺子修了内室,卖得出价钱的就出手,没卖出去的就留在这里接客,给他赚取大笔的钱财,他做了东宫的黄门令后更加肆无忌惮……”
夏牧把少女扶起来,柔声问道:“你家在哪里,原名叫什么?家中还有亲人在吗?”
少女神情凄然,摇头答道:“回恩主,我只记得我是坐船来的,小名叫春儿,家中父母俱在,可家住什么地方我说不上来……”
阿九抚了抚她的头,对夏牧道:“我也问起过她,她是出海坐船,又换乘的马车来的昌黎,口音不是北地的,听着像是南人。”
夏牧心中叹了口气,她在犯愁。这么些孩子,她也不知该怎么处理,便问阿九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先指了个凳子让少女坐下,阿九回道:“不断有人离开,也不断有新的孩子被送来,有的生病死了就被抬了出去扔掉,如今还在的尚有十三人,时间最长的就是我和十一了,她来了三年多,我来了四年,十一生得好看,邓玉留她最久,一直说要卖个好价钱,我是因为懂些术算,就被邓玉留在了身边,没有进宫。”
夏牧看他一眼:“你……?”
阿九的表情很平静,无谓的回道:“我早已被净身,家住哪里也记不得了。”
净身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可他却说得仿佛和自己不相干一般,一旁的少女此时插言道:“阿九哥一直回护我们,若不是他,我们许多人都活不到现在。”
“你多大了?”夏牧问道。
“十三,还是十四?记不得了。”阿九面色如常,夏牧却看得出来他藏在眼神里的哀伤。放在后世他还是念初中的年纪,以未成年的残缺之身,还要护着一帮比他还小的孩子。
默然片刻,夏牧又问道:“所以你之前明知他们打不过我,却拿言语逼迫他们,是想让那些人都死在这儿?”
阿九坦然道:“邓玉被你杀了,那个统领死于东宫事变当日,大档头也死在你刀下,如今这家博坊就是个无主的所在,那些人都是邓玉他们招揽来的泼皮无赖,只有他们死光了,被藏在这里的孩子们才有活头。”
她心中不安,起身踱了两步想了想,又对阿九说道:“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少女十一闻言,满是希冀的抬起小脸,阿九却未说话,似乎在做着什么决断,夏牧便说道:
“邓玉应该有不少钱财吧,要不你们分了去,有亲属尚在的去投亲,不记得家在哪里的也即刻离开这个地方,找个合适的去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阿九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失望,这时忽然门外有几声惊呼,然后就听一个关中口音中气十足的响起:“额滴亲娘咧,这是弄啥……!”
夏牧这才想起还有个被她打昏的大块头躺在外边,怕有什么意外,她立马踏出房门,就见几个孩子满脸惊容的围着大汉,后者坐在地上,歪着脖子拿手捂着,正四处张望。
一望见夏牧出来,他倒是不傻,立刻摊手说道:“不要杀额,额有力气,额愿意为你做事。”
“史大头!”出声的是跟出来的阿九。
大汉望见熟人,欣喜的唤了声“九公子”,然后就乖乖的不说话了,脸盘上满是扎里扎煞的短须,望着夏牧赔笑。
“愿意留下的话就先帮着把外面收拾干净,以后的事回头再说。”阿九的语气里也没有嫌弃,很随意的吩咐他道。
大汉连连点头:“撩,撩扎咧。”说完他也不废话,起身便扛起两具尸,毫不费力的往外间走去。
“他大名叫史嗣业,雍州蒯城县人,前些年逃荒来的昌黎,”阿九给夏牧述道:“他人不坏,家里有个老娘,平日里对他娘极为孝顺,邓玉看他有把子气力就留他做了个护卫,给口饭吃。”
待重又进了门,阿九面有毅色,决然说道:“恩主,您别怪阿九不知分寸,方才您说的话,几乎就是断了我们这些人的生路。”
少女十一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夏牧心中喟叹,回到桌旁坐下,她支着下颌不吭声。她能怎么办?自己在这时代也是无依无凭,何况还有一堆尾没料理干净,她能给这些孩子指一条明路么?
“……这十里铺龙蛇混杂、皂帛难分,像史大头这般的人还在少数,多的是见利忘义的贪鄙之徒,此间之事怕是不出半日就会被旁人知晓,邓玉做的勾当不知有多少人垂涎,如今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无处可去,就算拿了银钱又如何,不过是给他人添了些好处罢了。”
“难道官府不管吗?”夏牧问。
“官府?”阿九冷笑了声,愤然道:“仅这一家铺子一年缴市税就不下百贯,额外贿赂的银钱不知几何,十里铺强取豪夺、相互火并之事时有生,官府向来都是听之由之,就算有大案命案,他们眼里也从来只有世家大族,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就如茅草一般,割去一茬又会长出来一茬,谁在乎?”
或许是见夏牧面色有些不豫,少女十一悄悄拉了拉阿九的衣角,阿九却毅然决然的忽然除去上衣,将整个胸腹裸呈在夏牧面前。只见他白瘦的上身到处都是交错纵横的伤疤,颜色深浅不一,明显是伤痕形成的时间有长有短,阿九咬牙道:
“邓玉老贼服石之后一兴奋,就酷爱用这种方式来散功,这老贼心性扭曲,尚有许多折磨人的法子,他能把我留在身边,泰半也是因为只有我能忍,我活得更久……”
他双目布满血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女十一含着泪水也跟着跪下,就听他语气锵然有力的说道:
“阿九不知恩主为何杀邓玉,也不知恩主是何来历,可如今阿九苟且偷生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如若还是会沦落至如邓玉这般人的手里,那阿九宁可一死,求恩主成全!”
听着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宁可一死也不愿苟活,夏牧一时百感交集,她隐隐的能意识到,她的世界观正在迅的生改变。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个时代无比真实,真实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少年阿九如是,晚晴如是,冯昱如是,包括已经历了一回生死的她自己,皆如是。
“你希望我成全什么?”
“恩主是做大事的人,怕是无法照看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阿九就求恩主收我为徒,教我武艺,”阿九挺直了瘦弱白净的胸膛,面色坚定如石:
“阿九了无牵挂,往后但有一条命在,惟愿用这残缺之身护着他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