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
他不想为君主专制代言,不想让这些公子王孙心安理得地占用民脂民膏还沾沾自喜,不想自己亲手为天下百姓打造一个名为“阶级”的囚笼——
哪怕他明知道,这座笼无论如何也会出现在华夏大地,并困住其中的百姓几千年。
但是如今游溯却对他说,有些事明知道是错,但也要去做,因为这些事在未来看也许是错,但在现在,它却可能是对。
矛盾是对立的,但也是统一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黑会在正确的时间转化成白,错误会在正确的时间转化为正确;同样地,白也会转化成黑,正确也会转化成错误。
白未曦忽然间就笑了:“殿下,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传说中火本是天神的独有,人间本是一片蒙昧。后来,一个天神同情人类,于是他从神山上盗出火种,将火种送往人间。”
游溯摇摇头:“未曾听过。”
白未曦若有所思地点头:“殿下当然未曾听过,因为殿下从小到大听到的版本,都是燧人氏钻木取火。火是燧人氏钻木得来的,是我们人类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和自然作斗争取得的胜利,才不是什么天神馈赠。”
他喃喃道:“原本白某还在自我感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将火种从神山上偷盗而出的盗火者,却忘了,这片土地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盗火者,而是我们自己用双手钻出的火。”
没有现实基础的思想,哪怕是后世人人皆知的“平等”“自由”“民主”,也不过是神山上水土不服的火种,如同无根浮萍,根本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白未曦可以做些什么来促进火种的萌芽,却不能直接将无根之火带到人间。
白未曦对游溯作揖:“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殿下如今亦是吾师。”
这是一个十分良好的信号,意味着白未曦褪下了他的高傲与冷漠,愿意向游溯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从小到大,向游溯行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从小侍候他的婢女,长大后的伴读、同窗,进入战场之后的袍泽,还有好多好多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每一个见到游溯的人都要向游溯行礼,这样的成长环境让游溯对别人向他行礼这件事感到司空见惯,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事。
直到他遇到白未曦,这个外表温和实际上内心高傲到不可一世的人。只是他确实有才华,因此游溯可以容忍白未曦一切的不恭敬。
因此游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白未曦竟然也会在他面前低头——这让游溯甚至感到了受宠若惊。
真是见了鬼了,游溯想。
游溯连忙扶起白未曦,但却只是隔着一定的距离,根本不敢触碰:“不敢当,先生大才,为吾师才是。”
白未曦直起身,问:“寒舍有些书本,不知殿下可愿一观?”
什么书本?
这一刻,游溯想到了那本《安平元年桃林乡土地改制记录报告》,那本让游溯惊艳了许久的书。
想到白未曦请他看的书本很大概率是一本不逊色于这本《记录报告》的着作,甚至可能是蕴含了白未曦思想的着作,游溯忽然间边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像是一个终于从见不得人的外室变成能够见人的妾室。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傲冷傲慢的白先生终于愿意低头,游溯着实为此激动不已,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现在可以吗?”
白未曦顿时笑了:“自然。”
虽然一路上游溯对“白未曦会给他看什么”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但他还是没能想到,白未曦会送给他一份这样大的大礼。
回到白未曦那座五亩之宅,进入白未曦那间冷的如同雪洞一样毫无装饰的房间,游溯便看到白未曦从一旁的书架中找到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是桃木制成的,看上去也不算很名贵,但做工还算精致,就是没有上漆,看上去应该是手艺还算精湛的桃林乡匠人精心制作而成,但白未曦崇尚简朴,所以不愿做其他的修饰。
游溯坐在白未曦的对面,看着白未曦修长如玉的手指打开桃木盒,从中取了九本不算厚但也不算薄的书来。
都是桃林乡自己做的纸,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工艺,都是能用就行。但看得出来,不论白未曦表现的如何朴素,桃林乡还是习惯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白未曦,白未曦这里的纸明显比桃林乡送给游溯和崇云考的要好得多。
白未曦将书本递到游溯面前:“殿下看看吧。”
游溯接过这九本书,发现首页上都有白未曦亲自写下的书名。
白未曦的字很是好看,即便游溯用很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得不承认,白未曦的字着实算得上上乘。
铁画银钩,俊逸潇洒,不难从中勾勒出执笔者的形象。
然而当游溯见到上面都写了什么之后,他的双眼都在这个刹那亮了起来。
《农耕论》
《法制论》
《赋徭论》
《临民论》
《兵制论》
《工商论》
《交通论》
《教育论》
《官制论》
游溯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先生,这是?”
“这是白某在遍览司州后得出的《强国九论》。”白未曦淡淡地说,“从它们诞生的那一日起,他们就在白某的书架上吃灰,今日终于等来一位白某愿意将它们拿出来待客的客人。”
他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强国九论》不过是几册普普通通的书籍,根本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