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被涪陵王记胁迫而来的诸位显贵保持了相当的气度,下车之时神色不变举止自若。最有城府的几位甚至手把如意面带微笑,要叫篡位的逆臣看一看望族名士的风姿。
然而下车后仅仅抬眼一扫,诸位名士的笑容就僵硬在了脸色。他们驻车之处正是王家坞堡前,原本王晏是踏遍郊外苦心拣选,才挑中了这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方便闲暇时稍作盘桓放松身心。但现在山明水秀荡然无存,只有泥土瓦砾翻滚四散,以及土堆边七八个巨大的铁锅——少说还有上千的贫民围在热气腾腾的铁锅边,伸着脖子等分粥!
在决意收拾建康城内之前,顾问组就给沐晨提过明确的建议:以史实推断,中古时代的人民处于极端的落后与蒙昧状态,要想将他们组织为强大的力量,就决不能仅仅依靠虚无缥缈的说教。若要取信于民,就必须兑现每一个承诺,而且兑现得要越快越好!
为此,王家坞堡一破之后,沐晨现场就下令架起大锅开始煮粥,当场分发每人一碗,喝完之后再到王家粮仓现领一袋粮食。如此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自然又引得坞堡前欢声雷动,山呼万岁。无数百姓围着大锅等分粥,各个都是兴高采烈。
但大臣们抬眼一扫,那脸色可就立变了——东晋以后士庶隔阂,清浊之别简直判若云泥,别说寒门官员难登大雅,就算是出身稍为寒微的亲贵外戚,都要被士族贵胄鄙夷轻蔑,视为浊流。何况眼前这一批决计上不得台面的黔首庶民?若是往常见到这样的乱民冒犯贵人,那一个个都是要当场打死了!
但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瞧着牛车前达官贵人脸色铁青,蹲坐着喝粥的贫民们固然神色畏缩,却到底没有起身逃开。有几个胆子大的还悄悄抬头,打量着大臣们鲜亮的衣冠。
这样无知狂妄的冒犯,俨然已经侵犯了士族不容挑战的尊严底线。于是当场就有人血色上涌怒火攻心,几乎要效仿周伯仁开口怒骂这无父无君无视纲常的乱臣贼子。然而义愤之词还未构思完毕,这些忠贞臣子一转脑袋,恰好就瞥见了坞堡围墙那点仅剩的断壁残垣。
……君子豹变,似乎也不是不能忍耐。
但篡位的乱臣贼子可不会考虑忠贞士人的心理感受。眼见着大臣们下车后依序站好,坞堡前的马队亮亮分开,立刻走出了个全副武装的侍卫。侍卫在空地一站,展开谕旨宣读朝廷的命令。相较于之前诏令的字斟句酌寻章摘句,这一次穿越团队大获优势完全破脸,干脆不再搞这些花里胡哨。于是侍卫张嘴一读,立刻就给诸位饱学高士来了个开幕雷击。
“原本想以普通皇帝的身份与你们相处,可换来的却只有违抗和嘲笑。”侍卫义正词严,端庄肃穆,俨然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绝不会随意发笑:“现在我不装了——没错,我就是要把你们统统充公,我摊牌了!”
这几句粗鄙之语半通不通,但当场就把诸位高官震得目瞪口呆反应不得,还没等他们琢磨过来这些暴论,侍卫已经咳嗽一声,抛出了惊悚十倍、百倍的命令:
——城中所有贵族显官,自即日起闭门待查。凡是囤积居奇、逼良为奴者,一律抄没家产尽数充公;凡建康城中所有奴婢家仆,全数注销奴籍,恢复自由;朝廷将派人丈量郊外记田地,主持春耕……
这个命令过于震撼。排列整齐的大臣们木头一样栽在原地,被惊骇得甚至都无法思考。只有几个老辣贵族两眼圆睁,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渐渐浮出了一个意识:
天塌了!
·
“天塌了!”
宇文永颤抖着扫过校场中心的大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在周王的心腹爱将倒戈以后,借着易诚那百试百灵诡异莫名的“妖法”,几个将领终于勉强镇守住了中军,没有让混乱迅速扩散、不可收拾。
然而他们的努力也仅限于此了。周王行营的中军只有数千人,在强横暴力与将领积威的双重威慑下,还暂时能够保证服从。但十余万南征大军就在行营三十里外,徐州城内还有数万的守兵与郡守刺史,这些人又该如何敷衍?周王莫名身死,谁又能解释,谁又能负责?
不说别的,但凡有一个士卒溜出去禀报了中军的变故,在场几千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此处,为首的将领都忍不住要打个寒战。
当然,寒战归寒战,这些幸存的主将是决没有胆量对抗南朝使节的“妖术”了。他们并不畏惧杀戮,却没有胆量面对妖术的可怕威力……之前收拢乱军时,曾有数百精兵聚集成阵抗拒命令,坚称要诛灭妖人为周王雪恨。然而南朝的使节只是轻轻扬手,空中就再次降下了绚烂的火雨——在火光与气浪之后,校场上已经是碎石遍地皲裂横生,中央又多了一个数十米宽的土坑——以及土坑边焦黑枯烂的残存肢体。
有几个士卒被气浪波及却没有立刻死亡,躺在地上哀哭呻吟,四肢却已经全成了焦炭。
这样惨烈的杀戮实在是过于有震慑力。它不光瞬息间威吓住了乱兵,更一劳永逸的抹消了主将心中残存的那点抵抗情绪。纵使宇文将军心中已经焦急如鼎沸,但在易诚面前丝毫不敢流露出一点异样,生怕南朝使节会有什么误会。
但易诚与他稍稍交谈了军中局势,却径直伸手抓住了宇文永的手臂,语气极为诚挚:
“如今周王暴卒,士卒骚乱,眼看着是人心惶惶。我走以后,宇文将军打算如何向上面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