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出了乾清宫,天已将黑,想来孙大哥如今是一肚子委屈要同我倾诉,不知不觉,便已同他步至了宫后苑。
三月里当真是花香四溢,借着傍晚的夕阳,便瞧见了苑中花苞已齐齐绽放,应了那始盛开的美丽。
“你们先回去吧”,我目光越过孙大哥同云袖瑾琉一干人等轻唤道。
“是。”照儿推开云袖的手,跑到我跟前仰着头,“母后,我也要回去么?”我蹲下身子凝着他干净的眼眸,当真如湖水一般清澈,没有一丝狡黠,“是啊,母后同你孙伯伯有要事商议。”“哦”,经我晌午因刘瑾一事对他的那番训斥,照儿果真还是顺从了些,这便转身牵起云袖的手,与她们一同回了坤宁宫。
看着照儿的背影,恍惚好似瞧见孙大哥嘴角的一丝笑意,继而便闻他欣然一笑,“一年未见,太子当真是长大了些。”“等你为人父母时,自然也能体会到个中欣喜”,我长吁。
我不知他方才那般深邃的目光是凝着照儿的,还是凝着云袖的,只是这么随口一提,便又闻他一声冷笑。
“娘娘单独留微臣在此,是有何事要吩咐吗?”“孙大哥何故这般与我说话,倒是有些见外了。”“娘娘是君,而你的孙大哥只是臣,即便是有十几年的交情,也始终敌不过命运的捉弄,君臣之间必得行礼,娘娘身为六宫之首,想必更为
清楚”,他长舒一气,“就像是方才娘娘与皇上赐婚,微臣虽有心想要拒绝,可到底也不能违旨不从。可娘娘就不同了,娘娘与皇上感情笃厚,皇上亦是愿顺从娘娘的意思,娘娘只需一句话便可驳回皇上的意思,可微臣若多言语,那便是抗旨不尊,死路一条。”当真是因今日赐婚一事,便开始记恨我了,他这话字字带针,句句带刺,皆是在怪我没有帮他劝樘收回成命,反而顺着樘的意思,赐他婚配。
恍然间瞧见地上的木笄,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也好,他既是待我这般冷嘲热讽,那我何不以借这支木笄,试探他待我是否当真不上心了。
正想疾步走去捡起,却是让他抢了先。
见他如此,我自是怔然,方才还是那般冷淡的性子,却闻他满是嘲讽的说道:“娘娘贵为国母,千金之躯,微臣怎可叫娘娘弯身捡这么个东西”,语毕,他恭敬将木笄递至我手中。
“陪我走走吧”,我淡然笑道。
却见他有那么一丝怔忪,愣在那里,神色木然。我自是知晓他心中不愿,便只侃笑,“怎么,你既说本宫是君,你是臣,那君要臣陪着走走,臣又岂可违旨?”“娘娘说笑了,能受娘娘之邀,自是微臣莫大的荣幸,微臣又岂有不愿的道理。”已将宫后苑走了一圈又是一圈,却始终都没有一丁点声音,本想问他娶云袖有什么不妥的,终究还是开不
了口,于是,他便是一直都默默的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云袖虽只是我宫中的掌事,可我到底也从没将她视作宫人来看,她曾救我性命,换句话来说”,我顿下步子,转过身,“我是当她如姐妹一般看待的。”“既是娘娘赐婚,微臣自会善待她”,他依旧静如潭水,说话的口气仍是冰冷。
我讪笑,“我倒不是担心你待她不好,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转过身,仍是自顾自的朝前走,也不管孙大哥的神情,“云袖也算是个颇有才华的女子,亦是身怀绝技,自小便在太皇太后跟前做事,我将她赐给你,于你而言,该是有不少益处才是。”“于娘娘,也是有不少益处的吧。娘娘向来惜才,更是视云袖如左右手,若非是怀疑她背叛你,怕是万不会将您的心腹送出宫的吧。”我当即回过身,轻笑道:“自然,我向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你变了……”我不经意扬起唇角,“我说过,我们都没变,只是时过境迁,有些事,不得已而为之。”“你知道么?她背叛我,我本以为她仅仅只是樘从太皇太后跟前要来伺候我的一个小宫人,可她却是樘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一个内鬼,我视她如姐妹,如心腹。她知道我太多秘密,我以为,她也当我是她的好姐姐”,我冷笑,“可惜我错了,她竟然将一件关乎我张家几百口人性命的秘密告诉
了樘,我本想杀了她,可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我那日问她,若要赐她姻缘,她最想要嫁的是谁。她说是你,是你孙毅之!”“所以,我爱了你十七年,也始终比不过一个与你朝夕相处了八年,却对你满腹怀疑与猜忌的朱樘,是吗?”他忽似癫狂了一把仰天大笑。
我紧蹙眉心,“你不懂,有时候,心动真的只是一瞬间……”“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赢过,无论身处何地,我都只会是输的那一个!从前,我比不过伯坚,现在,我更是比不过朱樘!你说你爱朱樘,那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口口声声说要追随一生的孙伯坚,你们至死不渝的爱情去哪儿了!伯坚为了你不惜一切代价,冒死混入东厂,乔装成太监接近你,仅仅只是为了见你一面!为了问清你当年回兴济,为何将他拒之门外!问清你为何在他最需要你之时弃他而去!问清你…”“够了!”我打断他,眼泪亦是随之落下。原来这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便是有人策划好的,而我,在一步一步,像傻子一样往里面跳;原来当年那个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忠心耿耿为我赴汤蹈火的刘渊,竟是我曾深爱着的伯坚;原来我在宫里最信任的那个宫人,是旁人用来监视我的一个工具;原来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在设计我,都在设计我!
“娘娘,微臣今日言尽于此,微臣告退。”伫立在晚风
中,凝着那个早已远去的身影,许久,许久……
“柔儿?”却不见从旁疾步走来的身影,见我如此,他确似很焦急,仓皇走来扶住我渐渐不支的身子,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怎么哭了?”一见着他,我便似有了依靠,即便他如孙大哥所说,对我满腹怀疑与猜忌,我却依然爱他。
顺着他的手,我当即扑入他怀中,不知不觉便哭了出来,泪水似乎已浸湿了他的衣襟,他依旧只是问我,怎么了,怎么哭了,为何会一个人站在这里。
“你还爱我么?”他愣住,随即一阵好笑,“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我问你,你还爱我么?”“爱,当然爱。”他笑起来,永远是那么好看,永远。
“我怕你有一天,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爱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纵容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视我如性命。”“傻女人,都为人母亲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快别哭了”,他拭去我满脸的泪痕,“哭多了眼睛会肿。”“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那就赐我一杯鸩酒,让我死在你怀里,我宁愿不要皇后的身份,更不要只有我一人的坤宁宫。”他隆起眉心,“你怎么了?”“没怎么,我们回去吧。”回了坤宁宫,却是不见云袖身影,只是见瑾琉一人带着照儿玩乐。
“云袖呢?”我这一唤,似乎是扰了她与照儿,惊得她直直起身于我和樘行礼。
“奴婢拜
见皇上,娘娘,云袖姐方才回来说她的木笄丢了,便回头去寻了。”照儿一把掠过我手中的木笄,神情欢愉,“母后,这个是云袖姐姐的,你在哪儿找到的。”正逢云袖回来,见着木笄更是欣喜,只是见了我,似乎有些疏离,当即抹去了脸上悦然的神色,“奴婢拜见皇上,拜见娘娘。”“怎么把这个弄丢了,都是个快要成亲的人了,还丢三落四的。”……
想来还是头一次给云袖挽髻,云袖年纪虽与我相仿,可她到底也只是宫人,若非我赐婚,怕是到了今日,她还未得嫁做人妇。
凝着镜中的云袖,面若桃花,明眸皓齿,比起往日的清瘦纤弱,确是圆润了许多,这个伺候了我八年的人,今日便要出嫁了。
“娘娘……”她方开口便又闭口,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怎么了,可是有话要同本宫说?”她忽而黯然,“没有。”我自觉好笑,“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本宫听着。”“其实也没什么,奴婢只是想谢谢娘娘,这八年来,对奴婢的照顾。”“这是应该的,可是今日出嫁,待本宫还有些不舍?”我调侃道。
她不语,只是嫣然一笑。
直至扶着她出了坤宁宫,我才停下步子,对着盖上红绡的她,长吁一气,“今日你与孙大人的婚宴,本宫就不去了,免得到时伤感。”她依旧不语,我当即一笑,以缓和气氛,“不过你放心
,本宫已请皇上去主持你们的婚礼,也为你备下了两箱贺礼。今日你的婚宴本宫未得去,日后你儿子的百日礼,本宫定是会去的。”送她上轿的前一刹,她似是哭了,红绡下抽泣声不断,我仍是一笑,“怎么哭了,你若是不舍,日后常回来便好,新娘子出嫁,若是带着泪,便是不吉利了。”“谢娘娘。”留下一句‘谢娘娘’,她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云袖终于还是离了我身边,今日起,她便不再是我的心腹,我是真的不知道,此刻我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或许,是我实在不敢接受她背叛我的这个事实……
PS:宫后苑就是紫禁城的御花园,御花园始建于明永乐年,当时称“宫后苑”,至清朝时更名为“御花园”。果真是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如果得空了,我会将前面的错误一一改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