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随流水,赢得寒溪尚姓陈。
只是偶然见得有人将落在岸边的诗捡起,有啧啧称赞的,自然也有困顿不已的。想必今日文徵明与沈周在陈墓作诗褒赞陈妃水冢之事,便会就此流传后世,成为陈墓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了。
我与樘亦是转身离去,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古镇的小道上,倒算是美景。若樘不是帝王,我不是皇后,我们只是陈墓普普通通的百姓,每日依山傍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该有多好。
“你觉得这两首诗哪首更好些?”“各有千秋吧。”许是先前那位船家等得久了,等我们走到码头时,已见小船游了很远,“附近怕是就这一艘船,你若是想去水冢,那便等明日的吧。”我悠然坐下,“坐在这里看看风景也是好的。”说罢便脱下鞋子将脚放在水中,码头是楼梯状的,春日水位上涨,此时又是傍晚,坐在上一层,脚放在下一层便也刚好可以叫水淹没了。
樘见我这样似乎有些不高兴,“你好歹也是皇后,这样随性若是叫人看去了多不好。”这话我自是不爱听,隐约瞧见水中微微随波晃动的红影,那是我自小便系在足上的红绳。儿时是有两条,那另一条,便是那时无意间赠给了樘,“那你把我的红绳还给我”,我昂首佯作赌气的模样瞪着他。
他气我不得,便只好同我一样脱了鞋子站在水中,我仰
首凝着他,“为何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你系过那条红绳?”“丢了”,他漫不经心的坐下。
“丢了?”我这便上了火,“你怎不去死!”“逗你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会弄丢”,他这便弯下身子,将手伸进水中,似是要为我洗脚的势头,“我一直都藏在绛雪轩了。”他果真抓起我的脚了,我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自称‘朕’的男人,竟会屈膝为我洗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你当初千方百计让我做上太子妃,便是因为这个?”“你是张家姑娘,那人唤你‘柔儿姐’,脚系银铃红绳,我便是凭着这个找到你的。我也曾与怀恩去兴济找过你,后来听说你早与一户孙姓人家的公子定了婚约,择日便要完婚,我便走了,本想将红绳还给你,可到底还是舍不得,留着做了个念想。”原来樘早已知道我曾与人定过婚约之事,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也怪不得当初汪虞拿此事来威胁我饶过她。
“你可知,孙姓人家的公子,并非孙毅之”,我终于知道樘当初为何定要除掉孙大哥,缘由仅仅只是因为他姓孙!
他的手忽然顿下,长吁一气便继续动作,“我知道,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恨错了人,原来当年那个唤你‘柔儿姐’的人,才是你一心一意爱着的。”“原来你都知道了”,我长吁,“我当初确是要与他成婚了,可他突然患了重疾。
父亲与母亲想方设法将聘礼退了,为了让我断了念想,还与我姑父商议,要将我送进宫当妃子。当时报选太子妃我已是迟了,姑父与礼部尚书求了许久,才给我谋得一个名额,我便浑浑噩噩的进了宫,还莫名其妙的当上了太子妃。”“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也许都是天意。传说红绳系足意为定情,我们的缘分,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你知道么,我当初本想就那样认了,随了皇祖母与王太后给我选太子妃。可那天在绛雪轩练剑,怎知就会遇到你,我本以为你是万贵妃派来监视我的小宫人,可你说你是淑女,我便怀疑你图谋不轨,想当上太子妃再一步一步助万贵妃除掉我。后来我派怀恩查了你,才知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赠了我红绳的张家姑娘。”这便听得我生了笑意,“我不信命,但我信缘分。”“那你既是认出我来了,为何不与我说清楚,又为何要瞒着你的身份,骗我说你是侍卫?”“你是有过婚约的,我就是怕你心里有旁人,所以一直都不敢与你说。”“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来的储君,怎么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他微微抬眼,“可我一见着你,心里便羞得很,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起。新婚之时我本想与你说清楚,可还未待我缓过神,你便问了我一连串的几个问题,弄得我更
不知该怎么说话了。”“那后来呢,你为何不戴着红绳,你若戴了,我不就知道了?”“我怕你不相信这是缘分,日子久了,便也忘记了。”“东家!”聊得正是欢畅岂会知道牟斌来了,这一唤不仅扰了我与樘的心绪,更是惊得樘忙站起身来挡住我,牟斌似乎也是极为羞怯,侧过身子,嘟嘟囔囔的说道:“方才寻到这里,不知皇上与娘娘在此…浴足。”“呀,下去下去,离远些1“是。”樘当即蹲下身子为我拭了脚上的水,“这个牟斌,真是不知分寸,也不知看好了就闯过来。”回了客栈时,只见紫苑一人站在阁楼上,神色焦急,见着我们回来,立马便欢喜了,忙迎下来,“东家可算是回来了,可叫奴婢们几个急坏了。”“怎么就你一个?”“他们都出去寻东家了,奴婢这便去将他们叫回来”,说罢,急匆匆的跑出去,头也不回,竟在门口生生的撞上李荣,李荣却是显了太监的本性,揉着肩膀,哎哟一声,“慌慌张张的,不是要你呆在这儿看家的?”紫苑长缓了一口气,“东家和夫人回来了,奴婢这是要出去把你们都找回来的。”还未待紫苑说完话,李荣便兴致勃勃的跑进来,“哎哟我的东家呀,你们下回可不能这么胡闹了,把咱几个都给急坏了,还以为你们遇上刺…”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周遭的客人,“绑匪了。
”
我佯作轻咳了声,示意他收起他的娘娘腔,便走去柜台,“掌柜的,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掌柜的这便抬起头了,笑意盈盈的说道:“诶,能的呀住地啦?嗯勾里嘿唷子记屋里向哪1“啊?”这个掌柜的虽很热情,可他满口似乎都是昆山方言,叫我实在是听不懂,这时一旁擦桌子的老板娘便跑来了,“柳夫人,我家相公是问你们要不要住店,告诉你我们店里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她回头看了眼掌柜的,低声与我说,“他脑子有些糊涂,不会说话,您别见怪。”“哦”,我这才想起白日里来住店时确是没有瞧见这个掌柜的,看来这家客栈还是女人操持的,“那你来给我们布菜吧。”“。”陈墓人竟是这般热情。
饭后店里坐着的人已是少了许多,零零散散的有三桌客人,眼看着樘进了屋子,我仍是在阁楼上站着,想着吃得太多便轻叹了声,瑾琉这便出来唤了我,“夫人,东家唤你进去歇息。”“唉,怕是吃得有些多了,还不能歇息,你叫他先睡吧”,侧首之际,忽然瞧见一行人进了客栈,领头的可不就是今日见到的文徵明与徐祯卿,可当真是巧了。
徐祯卿身后跟着的那人好似有些眼熟,六只手指,那不是祝允明么,他可是认得我的!
我当即往屋子走去,怎知走至柱子后时偶然听得文徵明问道:“怎么伯虎来了陈墓也不与我
们知会一声?我们也好去接应你。”原来最后面跟着的那个穷书生是唐寅,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了,这个祝允明冒死进宫要保他性命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才气,还害得我险些送了命。
“我也不知你们在陈墓,若非方才见着昌古,怕是也不知了”,唐寅满面春。风的将行囊放在桌脚旁,徐祯卿自顾自的跑去与老板娘要了房间,便也跑来与他们坐下了。
“你可见着沈周那个老顽固了?”文徵明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
“他也在?”唐寅这便来了兴趣。
文徵明的脸色这便青了,“那个老顽固,我今日与昌古好心好意将他唤来同游,没想到他竟与我骂起来了,还说要与我比个高下。”徐祯卿侃笑着接过伙计递来的花生米,“徵明兄今日与沈前辈当真是叫人发笑了。”“哦?”祝允明方要夹起点心的手又落下,“那快与我们讲讲,平日里倒还真没发觉,这个老顽固还有惹人发笑的。”“要与我比诗文,我说那行,你出什么我们便比什么,让昌古来点评。他说不行,说我与昌古是好友,硬是说昌古会偏袒我,那我一气之下随便拉了一对夫妇,巧的也是读书人。人家读到我的诗了,他立马就气跑了,还得我与昌古将他送回去。”唐寅倒算是个老实人,“沈前辈年纪大了,多少脾气还是倔了些,你又何必与他计较这个。”想来文徵明的脾气也
是犟得很,听到唐寅说这话,脸色愈发深沉,唐寅便随手取出腿跟的画卷,作势展开,“我今个来时经过五保湖,见着一对夫妇在河边浴足,一时兴起作了这画,你们给我瞧着如何。”唐寅是正对着我坐的,他竖着展开画时,我确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画上画着的,可不就是我与樘!
想来他是在樘身后瞧着的,画里看到的倒是只有樘的背影,可我的一张笑脸却是叫人看得利落,隐隐约约还可以瞧见我脚上系着的红绳。
“这个妇人…”徐祯卿当即伸出扇子指着画,“可是巧了,这就是我今日给徵明兄和沈前辈评诗的那对夫妇!”“是嘛,那还真巧。”祝允明该是认得我的,可竟一直都没反应,他是背着我坐的,我确是瞧不见他的神情,只是忽然见他挥着扇子指着那幅画,“快收起来,这画不得见人!”“为何?”唐寅不紧不慢的卷起画,只见祝允明挥挥两手示意几人拢着自己,也不知四人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便见文徵明与徐祯卿大惊失色,唐寅更是慌慌张张的将画收入行囊中,随即与祝允明问到,“那这画若是叫人瞧去了,我会如何?”“那个女人可是凶悍得很,若是让她知道你见着她的玉足了,轻的些你也得被他挖了眼睛剁了手”,祝允明神神秘秘的说道,吓得唐寅的脸色铁青铁青的,忽然强作坚定,“那又如何,
这世道自有公正,我还能让一个女人给吓着?”没想到这个祝允明背地里竟是这样说我的。
“吓唬你的”,文徵明睨了眼祝允明,“他这是吓唬你的,我几日见着的可不凶悍,倒是温柔得很。”徐祯卿亦是随声附和,这便闻得了祝允明的笑声,果真是在吓唬唐寅。
“她若是真的凶悍,当初哪儿会开恩帮你,我怕是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不过你这画可得收好了,若是不然,就赶紧丢了,可不能留着,叫人看了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我确是想将唐寅的那幅画收来,巧的是见着瑾琉从樘屋子里走出来带门,我压低声,“瑾琉。”“夫人?”她似是有些怔然,“怎么了?”“东家可睡下了?”我不知我为何要问她这个,许是多年来养出的习惯,见她颔首,心下亦是自然而然的自在,我朝她暗暗指着楼下坐着的唐寅,“看见那个人了么?”“嗯。”我附在她呢喃了几句,她便故作悠闲的走过去,绕到唐寅身侧,腿跟刚好便是他的行囊,“唐相公。”唐寅一番惊愕,“姑娘你是?”瑾琉看了眼对面似乎有些愕然的祝允明,“那位相公的神情,许是认得我的,我家夫人想买唐相公方才取出来的那幅画,不知唐相公可否应允?”唐寅的脸色有些僵硬,可却是强作随性,“哦,我这幅画不卖,你家夫人若是想买我的画,倒是可以看看别的
。”“唐相公说笑了,你那幅画上画的,可是我家夫人与柳相公,我家夫人想买下你的画,你又岂有不卖的道理?”这四人似乎都惊了一番,引得瑾琉笑得乐乎,“几位相公不必惊慌,只是我家夫人对唐相公的才气与画工颇为欣赏,倒是没别的意思。”“若是唐相公不愿卖给我家夫人,那奴家这便回去禀报,不要了便是。”徐祯卿扯住作势要走的瑾琉的衣袖,“诶。”瑾琉睨了眼徐祯卿的手,他这才愿放下,作了羞愧的神情,“既是你家柳夫人要买,那我们卖了便是,烦请姑娘回去与你们东家道声谢,今日在五保湖,还得谢过你们东家与柳夫人的鼎力相助。”徐祯卿倒是会说话,知道拿这事儿做人情。
扔下钱袋,瑾琉便也取了画,只是临走时还不忘吓唬唐寅一番,“唐相公下回作画时可得注意着些,今日若非我家夫人大度,怕是你的手早就让我们东家剁了。”接过画,我确是褒赞了一番,早闻唐寅画工精湛,能将人画得惟妙惟肖,如同真人一般。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收好了,可别叫皇上见着了。”“是。”今日也是累了一天,偷偷摸摸的钻进被窝时才发现樘的眼睛还睁着,“你没睡?”“你不在,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