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薛涛到玉梨院,绛真一见她便抿嘴笑笑的,好像有话不说的样子。薛涛笑拉她的手:“阿绛,你听说吗?霄娘叫我也来玉梨院呢!以后咱们能天天在一块了。”
绛真点头笑:“我早晨就知道了。真替你高兴。”
薛涛问:“霄娘怎么知道我会作诗写字?恰好节度府中有两个伺候笔墨的人要走,就补上我。”
绛真向壁上取下琵琶,弹拨两声调好音,含笑给薛涛微微一礼,盘坐榻上理理裙裳启口唱道: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音清声妙,薛涛听得笑了:“这不是我的《春望词吗?什么时候谱上曲,倒蛮好听!好阿绛,你再唱一遍,我也要学。”
绛真道:“我本从不唱歌的,为了你,前日节度使请名士高僧谈讲文学、佛法,宴席间,我特地请了唱。曲子现成,原本是王维王右丞做协律郎时,为他自己的五言诗作的曲。我当时斗胆唱了,谁知大人们俱都赞赏,幕府检校水部司空郎中直赞叹说‘伤感清艳,低回缅渺’,追问词是谁作的,我连忙就回了‘薛涛’。众人便恭维节度使,说府上官妓乐伎也有如此才华,真是灵气所钟。节度使倒没说什么,就点头笑了笑。但他这一笑,事就成了,自然传到霄娘那里,可不得叫你上来了。”
薛涛拉住绛真的披帛笑道:“我说呢,霄娘没去过眉州,怎么知道我能作诗?原来都是因为你!”
绛真忙认真道:“这话不对,你本来就是出众的人,迟早要来玉梨院的,只不过我说在先,免得你成天吃苦练舞罢了。”
薛涛新近也学了琵琶,便从绛真手内拿过叮咚拨弄着,想起来问:“今天霄娘说‘伴君如伴虎’。节度使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绛真笑道:“不用怕,你虽然性格直爽些,却聪敏,不会有差池的。节度使么,端正威严,是个极好的领袖之才。”
“长得什么样?脾气大么?”薛涛又问。回忆数月前中和节上所见,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团紫色的高大威严的印象:“领兵打仗的话,是个黑莽大汉吧?”
绛真噗嗤笑出来,忙掩住嘴:“什么黑莽大汉?据我想着,年轻时,韦节度使也是玉貌郎君一名。”
薛涛不信:“我听阿耶说他是难得的将才,不到三十岁就因平定朱泚之乱有功封了金吾卫大将军,从此起势镇守西川。刚上任,就在清溪关外大败吐蕃,斩杀近万人!有个吐蕃将领叫‘乞臧遮遮’的,最为悍雄,被他杀死后,上百个酋长哭送,从此边界很安宁了一阵。前些年,他又焚毁了定廉城,一气招降西山羌蛮八国酋长。这些南蛮本来都唯吐蕃马是瞻,为吐蕃充前锋打我们的,这下子,”
薛涛把手一挥,扬眉说:“统统俯称臣,入朝进贡!因此我阿耶还说他军功甚伟,直追郭子仪呢。你说他是什么,玉貌郎君?哈哈哈。”她不禁直笑。
绛真急忙道:“那兰陵王也军功甚伟,怎么面若桃花,打仗还戴着面具呢?当然咱们节度使也不是那样,只是很英俊。说到他的出身,你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出身长安韦氏,本是世家大族,因不喜皓穷经地读书,便蒙父荫先做了建陵挽郎。”
“挽郎?给皇帝亲王抬棺材的?”薛涛睁大眼睛。
绛真掩口笑:“说穿了就是。但这挽郎也不是谁都能做的,除了出身贵族,还须英俊可爱,博通诸艺,富于才情。虽然是抬棺材的,可抬完了就封官,你看好不好?”
“这个我也听阿耶说过,”薛涛摇头,“寒门庶子,苦读十年方能及第;及第了,还不定得不得官。多少人苦守长安,四处求拜,就像杜工部写的,‘朝登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而士族高门,哪怕是十二三岁的小娃儿,只要做上挽郎,就可腰别银艾、出入天子堂中了。上天也太不公平!”
绛真不禁低笑:“清浊有分,士庶有别,古来如此啊。你一个女娃充什么商鞅,还想革新变法不成?所以我说,节度使长得是好看的。脾气倒似也不凶,我来的时候短,还未曾见过他怒。但他只略一看人,那眼光倒像有千钧重,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薛涛便逗她:“你这么美,还怕人看?听你说了半天,好像很喜欢‘咱们’这位节度使嘛。”
绛真又急又羞,也不顾手还戴着弹琵琶的银甲,连忙捂住薛涛的嘴:“不敢乱说!这种话叫都知听见了,吃不了兜着走!”
“你弄疼我了!”薛涛推开她的手,看着她笑问:“那阿绛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绛真脸红:“我没想过这种事。”
薛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绛真忍不住问:“那你呢?”
薛涛翻身坐好,想想道:“我如果要嫁人,就要嫁正气凛然、有才的,像我阿耶那样。”她父亲虽然只是一介微官,但颇有清誉,还作得一手好诗,写得一笔好字,琴也弹得好。
“我觉得……文士且温柔,就好。”绛真低下头,低如蚊蚋地说。
“哦!我听见了。原来阿绛喜欢温柔文士那类——‘濯濯如春月柳’的。”薛涛笑弯了腰,绛真羞得满面通红,使劲摇她:“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