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低低笑了声,声音苍老,“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地的尸体,竟全是胡人的!他带着两千人,杀了胡人一万,把胡人逼得生生退了兵。他前胸、后背、腿上三处大伤,我把他带回白梨坞养伤,我的父亲也没有阻拦我。后来,他伤还没好,就与我父密谈一夜,第二天,父亲便带着白梨坞向他归降了。我父对他俯首称臣,我心里既羡慕,又不忿,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能和我的父辈称兄道弟。我那时给他使了好些绊子,可我深陷重围时,他却单枪匹马前来救我。他啊……”李廷低低叹了口气,“他就像天上的神祇,合该让我们心生敬仰。”
李廷眼中含了泪,“可就是那样一个人,被南方朝廷忌惮,他被胡人俘虏,南人却不派一兵一卒,我杀进大牢,却看到他与他的儿子已咬舌自尽,只剩萍儿一人!”李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呜咽起来。
周溪浅静静听着,她从未听母亲讲过外祖父,这些与自己无关的过往,在老人含恨的声音中,让他渐渐也红了双目。
他伸出手,攥住了李廷的衣袖。李廷抹去脸上纵横的热泪,再次握住周溪浅的手,“好孩子,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李廷没再跟周溪浅聊太久,他太老了,激愤过后,露出了颓态,他的长子从外面匆匆赶来,将醉酒的李廷扶起,搀着他向外走去。
周溪浅站起身来想要帮忙,却被李廷的长子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李廷长子目光阴冷,说了句“不必了”,便搀着李廷蹒跚走远。
月上中宵,周溪浅与凌晋跟着侍从穿过李府,来到了宅院南侧的一处小院。
小院精致,浓荫在夜色下郁郁幢幢,侍婢小厮在院中站成一排,显然已等候多时。
凌晋带着周溪浅径直走进正屋之内,见正屋分内外两间,里间有榻,外间却只能饮宴,便对侍婢道:“麻烦将外间加张榻,我与小溪住这间屋。”
侍婢显然没有想到两个人要住一间,连忙道:“李公子,奴婢已经给您收拾好屋子,请随奴婢来。”
“不必,我们兄弟住惯一间,猛然分开,小溪会不适应。”
搬出周溪浅,侍婢不好再说什么,便招呼众仆侍婢快速将外间重新布置起来。
凌晋接过侍从手中的行李放到案上,行李中有示警烟花,不能被外人瞧见,见外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凌晋对众人道:“剩下的我们自己来,你们下去休息吧。”
侍婢们应了一声,鱼贯而出,室内重新寂静下来。凌晋看向周溪浅,见他抱着自己那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正神情呆滞地站在一旁。
凌晋瞥了一眼大大小小堆在案上的行李,对周溪浅道:“进屋休息。”
周溪浅走到内间,抱着包袱坐在榻上,发起了呆。
他怔了一会儿,低下头将自己的小包袱解开,里面只有两样物件,他的旧襁褓,和凌晋给他的伤药。
他将旧襁褓从包袱中拿出来,襁褓的一角有一处针脚凌乱的突起,周溪浅将手放在上面,摩挲了片刻,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那个在他记忆中美丽的女人冲他柔声抱怨,“多大的人了,还抱着这个襁褓睡觉,你看,这里都破了,咱们把它丢掉,好不好?”
“不好,不抱着它我睡不着。”他听到了自己稚嫩的声音。
母亲笑了,声音温柔好听,“我不信,等你睡着了,我要把它偷偷拿走,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睡不着。”
院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母亲寻声向外看去,他连忙将襁褓藏在枕头之下,见藏得妥妥帖帖了,才道:“娘,外面是什么声音?”
他看到他的母亲转过脸来,烛火下,盈满柔光,“你父亲在找道士做法,与咱们没关系,睡吧。”
襁褓上突起的针脚在周溪浅的指下硌了一下,周溪浅眨眨眼,将眼中的湿润眨去,看向那段凌乱的针脚。
——那是幼时的他自己缝上的。
在荒芜的农庄,漏风的土屋,破旧的榻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旧襁褓叠好,细细地压在枕下。
凌晋正在外间收拾行李。
行李里面物品混杂,有自己的,也有周溪浅的,凌乱地堆成一团。
他皱眉看着这团行李,将周溪浅衣物分拣出来,拢在一处,抱进里屋。
周溪浅正倚在床上发呆。
凌晋瞥了他一眼,找到衣橱,亲自将衣物放了进去。
他道:“今日跟李廷说的是真的?”
周溪浅声音清冷:“不是。”
凌晋偏过头,见周溪浅微垂着目,长睫掩映下的眸黑沉沉的,在烛火下有些阴郁。
他停下手中活,来到周溪浅面前,“讲实话。”
周溪浅没有说话。
凌晋道:“我会帮你。”
周溪浅的长睫轻颤了下,“告诉你,你会替我报杀母之仇吗?”
凌晋皱了一下眉,“周记的长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溪浅慢慢抓紧身下的衾被,声音有些试探,“可他还有家人活着。”
凌晋猝然夹紧眉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周溪浅,“你这是迁怒。”
周溪浅松开衾被,别过脸,双目渐渐变得阴冷起来。
凌晋放缓了一点声音,“溪浅,不要任性。”
周溪浅却抬起头来,他嘴唇紧紧地抿着,胸膛起伏了片刻,冷冷道:“你根本就不愿帮我。”
“周溪浅。”凌晋沉声呵斥了一句。
少年的双眸瑟缩了一下,而后愤恨愈盛,不闪不避地直视凌晋。
凌晋忽而想起一月前,周溪浅在众人面前散布自己是被周记赶出周府时,也是这般满目愤懑,仿佛只要事涉周府,那个乖巧天真的少年,便会变成这般偏狭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