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屿青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嘴唇苍白毫无血色,像白纸一般,额角不断渗出汗珠,一串串不间断滑落,在耳廓汇聚又溢出,在枕巾扩散。
军医撕开他的衣领,露出已泛青紫的胸膛连着右臂,断裂的毒箭一半还扎在身子里,不知是谁草草处理过,在一旁紧紧扎了个死结,只是毒性太重,仍然无法阻止蔓延。
淮鸢的心里,忽然哽咽起来。
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虚弱的晏屿青,那个从来胸有成竹,沉稳冷静,会护在她身前,对着她笑,安慰她,支持她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辽人狡诈!竟以无辜女子要挟,利用将军善心,趁其不备从背后偷袭!”
说话的人眼眶通红,紧锁眉间。
“可恶!那人可杀了?”
“自然杀了!将军折断毒箭,反手拔出箭矢,亲手杀的!”
淮鸢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强撑着双腿走到晏屿青身边,弯下腰,试图叫醒他,可手还没落到他身上,又看见露出的道道伤痕,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肌肤。
“这是谁?哪里来的女子?快赶出去。”不知情的人见竟有女子待在这儿,心头怒火骤起,就要让人将淮鸢赶出去。
“这是,这是王爷的人……”有知晓一二内情的忍不住出声,抬手拦下。
“王爷的人?”
“将来的王妃……”
淮鸢有些茫然,茫然到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茫然到无法感受心里酸痛是什么。
“晏屿青……”她喃喃道。
指尖落在男人下巴冒出的胡茬,刺刺挠挠的,似是同过去一般,与她玩笑。
南焉看着她的身影,只觉世间再无任何东西,可以让她分神理会。他拦下其他人,任由淮鸢待在晏屿青身边,每日按时送来饭菜,她饿了随手胡乱吃两口,不饿他便原封不动送回去。
不少村妇来问他,淮鸢还好吗,他心烦意乱,但望着一张张关心脸蛋,又想起在军中听说的,淮鸢在她们身上花费的心血,到底师徒一场,南焉只得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她们数不尽的问题,只道人还好着。
可他知道,只要王爷一日不醒,淮鸢便一日不会好。
主将中箭,生死不明,无论王恒愿不愿意,身为副将只得临危受任,硬着头皮来到前线。
可他天生贪生怕死,这里刀光剑影,一不小心是会掉脑袋的。自来到前线,他只顾着研究哪处能避开直面辽人攻势,哪里还有心思研究战事。
出乎意料的是,手下的人好似也并不需要他,在知晓他的不担事后,索性撇开他,只将他当作个吉祥物。
起初王恒倒是乐得自在,成日躲在营后,既不用冲在最前头,还能一日日坐享胜仗喜讯。
日子长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打听了许久才知,原来晏屿青昏迷前竟已将后续战局一一部署,如今手下士兵不过依着他的安排行事罢了。
这下王恒再坐不住,想再夺回领兵权,却是早已太迟。如今军中哪个兵不知道坐在上头的副将是个花拳绣腿,带不了兵的,哪里有人还会服从于他?
如此打了半月,辽国人总算是失了后劲,隐隐出现颓势,大成将士顺势寻得破绽,深入敌营,取了辽国首领阿克布项上人头,将其驱赶出境,夺回被占领的城镇,救回被奴役欺辱的大成百姓。
当林都尉骑马重新回到被辽人强占半年的城镇时,太阳快要下山,金灿灿的阳光洒满整座城,落在走在大街上的士兵身上,落在两侧行拜礼的百姓背上。
衣衫褴褛的孩童被父母抱在怀里,一次次以头抢地,蜡黄的额头硬生生磕出青紫,眼眸却是盛满泪盈盈的感激,好似在拜寺庙神佛一般,嘴里不停念着祈福保佑的话语。
身后一片宛若废墟的黄土屋,墙上的破洞昭告着此处方历着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整座城仅余残败,也许几辈人的努力在这半年已然化作虚无,他们脸上却无半分愤然。
他们视大成将士为天将,救他们于水火。
落在京中那群做官的眼中,他们却只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人墙。半年过去,朝中只问能否将辽兵抵在关外,能否夺回城,至于那三座城中百姓,是死是活,是否受着惨无人道的折磨,从未有人过问。
林都尉看向天边,太阳就要被山尖挡住,余晖染了半边天,由深至浅,到他头上只剩浅浅的金色。
堂堂大成,曾经多少将士打胜仗,带出多少好兵,如今朝中竟无人可用,派个一无是处,贪生怕死的王恒来领兵。
若不是瑾王,恐怕这北部三城里的百姓再也无法重回故土,他们日日夜夜期盼的神佛也束手无策。
淮鸢听见胜仗的消息时,神情恍惚了下,看向晏屿青,轻声重复了一遍:“晏屿青,你听到了吗?我们打了胜仗,我们能回家了。”
南焉看向她,冰潭般的眸子掠过动容,晏屿青在此躺了半月,她亦寸步不离服侍了半月。
女子双眼熬得通红,嘴唇干裂,双颊瘦得凹陷,比晏屿青看起来更像病人。
南焉道:“淮鸢,今夜外头有庆功宴,你也去吧,王爷这里有我就行。”
淮鸢手指抚过晏屿青垂在床榻上的乌发,笑了笑,道:“你去吧,庆功宴便是犒劳你们的。”
南焉轻叹一声,道:“到时候我替你拿些吃的,你……也莫要太过劳累了。”
临走前,南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淮鸢静静坐着,垂眸不语,目光温和看着昏迷半月的晏屿青,他心中发涩,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