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璱弱冠之年,一日入宮為聖上送禮部文書,晉王的小郡主躲在屏風後,隔鏤窺之,好一個如切如磋的溫潤公子。他衣袖帶起的風,都帶著幽幽馥香。
當夜小郡主夜不成寐,親手縫了個繡球,第二日,托聖上親自遞給秦璱。聖上賜婚,秦璱得以迎娶郡主。
小郡主閨名雪綿,年方二九,眸子晶瑩剔透猶如小鹿,面頰白皙,梨渦處鑲嵌了兩顆硃砂痣。性子也是別致,有皇家貴女的率真無邪,未曾有皇家貴女的驕矜跋扈。
婚時,雪綿說,從此我就要一輩子喜歡你啦。你可曾知道我為何中意你?你看起來有種棗花糕的味道。甜。餘生請多指教。
聽聞棗花糕那三個字,秦璱心中驀然疼起來。
你口中的甜,我從不知曉。一輩子都不知曉。
他溫柔道,多謝殿下垂憐,臣感激不盡。
雪綿笑彎了美目,取來合卺酒,遞給他喝。後來,那一盞酒的滋味,雪綿回味了一輩子,他卻永不知曉。
此後秦璱仕途更是順遂。晉王暗中助力乘龍快婿,官至禮部尚書。他與雪綿琴瑟相調,燕好多年,二人綿延了三子二女。
可他年過而立,仍舊忘不了那一夜的荷葉飯。仍舊放不下它的滋味。
除了舌尖上的滋味,他什麼都應有盡有。
小女兒撒嬌撒痴時,說,要吃綠豆餡兒的翡翠玉糕。
聖上四十壽辰,普天同慶,賜下一斛鶴年貢酒。
雪綿偶爾對侍姬說,昨兒的水晶蝦仁蒸餃甚美,賞。
他聽在耳中,只覺得是各種各樣難以直觸感知的謎。
一年又一年,春花秋月流轉夏荷冬雪,他還是不知其味。
他常常寬慰自己,無妨,不過是舌頭不頂用,何須如何執著。又想,這心結興許年歲漸長便解開了。誰知年歲漸長,缺乏執念滋味,多有悲嘆,我秦璱苟活一世,未嘗一縷滋味,至悲至憾。
直到秦璱三十五歲時,因華筵上偶聞人提及荷葉飯,忽心緒驚悸,猝然而逝。
秦璱一壁失去神志,一壁怨恨,為何不知滋味,我到死都不知滋味!倘若富貴權勢能換得一口荷葉飯,倘若能換得一口……
碧盈盈的枯瘦荷葉撕開,包裹著浸滿雞汁兒的粳米。秦璱驀然覺得改天換地,乾坤顛轉,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布衣和素靴,又驚愕地看著自己年輕的手指。驀然憶及入夢之前的夜遇,曾經的窮困書生。
夢裡的兩個美人,赫然是夜明珠和縱橫。
三十五載春秋,彈指一揮間。
第十七折
縱橫覺得,他不是食不知味三十餘年,而是活活餓了三十餘年。秦璱伸手奪過那一碟縱橫吃了一小半兒的荷葉飯,又抱著竹瓮里的荷葉飯,餓狼一般大快朵頤。
縱橫笑著勸慰道:「好好好,都是你的,不跟你搶,哎喲,大兄弟你至於嗎。」
想是秦璱還未曾從禮部尚書的黃粱夢中出去,他定了定神,苦道:「這哪是好日子!食不知味三十多年,本官要被磨死了。」方才往口中塞了太多荷葉飯,他一時咽不下,吐出來又不捨得,良久方能言語自如。
縱橫笑得清脆:「回神了!回神!你哪裡還是二品禮部尚書。」
秦璱喃喃道:「真……真鮮。」
夜明珠道:「他道的是荷葉飯。」
秦璱沉醉在雞汁兒粳米的滋味里,不知今夕何夕。須臾後,方嘆道:「管它什麼禮部尚書戶部侍郎,得此舌尖味兒,才是人間至樂!」
「這卻怪得很,你入夢之前舌頭可是好好兒,怎不見你如此饜足?「
秦璱望了望明月,心下不知想到了什麼,道:「我我我不在意富貴了,也不在意甚麼佳人了!二位仙姝再賞我一個綺夢罷!這一遭,我要有一個天地間最靈的舌頭,還要痛痛快快兒嘗遍天下佳肴。」
縱橫調笑道:「小白,他還不明白呢。」
夜明珠也得了幾分味兒,取來案上擺的一盤兒還未來得及被秦璱風捲殘雲的芭蕉葉裹住的肉粽,剝開來,餵她的縱橫。
夜明珠又是淡淡道:「做夢。」
一回生二回熟,秦璱默契地伏在桌案上,黃粱復黃粱。
暮夏。枯荷滿池,冰輪薰風。
「秦公公,聖上又到晚膳的時辰了!」
秦璱示意幾個乾兒子抬起轎攆,懶散道:「走罷。」
卻說偌大的宮闕中,其一不能得罪的是太后和聖上,其二便是御前的總管內侍秦公公。
秦璱三歲時被賣入皇宮,去了三寸勢根換得一世飽飯。自小在深宮長大,自然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五六歲便成了人精。他先是在太后宮中當差,太后一顰一笑,都參透出意味來,分分不差。太后疼他,提拔到御前。
真正讓秦璱平步青雲的,還是他的舌頭。
秦璱的舌頭靈,靈到神的地步。嘗一口粥,頃刻說出提味的是雞樅還是菌筍,去膻的是梅酒還是茴香。主勺的是哪位膳房御廚。
旁人嘗出鮮美,秦璱更是覺得滋味妙極;旁人嘗出腥膻,秦璱更是齧檗吞針,食不甘味。所以這御前試膳大太監的位子,坐得名副其實,穩穩噹噹。他一嘗,道,這鱸魚燴頗腥,南瓜半夏湯盞有些寡淡,龜鶴延年羹薑絲兒烙得多了些,話音未落,小內侍便低著頭把他提到的撤下去,留著的膳饌,自然是完美無瑕,聖上留秦璱用膳時貼身服侍,頓頓用得龍顏大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