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凌晨两点钟时醒来,告诉我她需要找个地方休息。我把弗兰克林停在安哥拉的枢纽站餐车前,离印第安那州的州界线只有几英里远。那辆昼夜营业的小餐车有着时髦的现代造型——一只不锈钢子弹镶嵌在蓝色的珐琅质上,在氖灯的照射下半明半暗;餐车的内部装饰着暖色调的橡木与产胶树的木制品。一位卡车司机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喝着咖啡,吃着馅饼。整个餐车显得冷清寂静。疲惫不堪的女招待蓬松着一头金发倚在那里;从厨房的玻璃窗里,那个睡眼惺松、下巴泛青的快餐厨子不时瞥过来一眼。我们在吧台前点了饮品,然后端着巧克力(她的)和黑咖啡(我的)走到一个温暖的单间里。
“今天,你为我解了围。”她说着挖了一勺巧克力上面的奶油。
“我猜这么做是值得的。”我说,听起来像是在同她调情。
她一边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勺子上咬着奶油,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她没有化妆,头发比往常更凌乱了,脸部由于刚睡了一觉而浮肿起来,但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可爱的洋娃娃“我钦佩那种勇气。”她说。
“什么?”
她轻轻地搅动着热巧克力“我称它为‘胆量’。我很抱歉如果我过去有一点我不知道难以理解的话。”
咖啡有点苦“别说傻话了。”
“我很久以前就学会一点:决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希望我不仅仅是任何人,”我向她举了一下咖啡杯“有时候,我幻想自己是某个人。”
她大笑起来“别这么着急想成为某个人,看一看我所得到的乐趣有多少。”
“比如像在人群中几乎被挤压成葡萄冻?你谈到了要点。既然我们像男人女人那样在谈话,你介意我问你一个触及私人领域的问题吗?”
“我想我不会介意的。”她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在哪里长大的?看起来美国的每一个州都声称你是属于它的。”
她轻轻地笑起来,吹了吹热巧克力,热气从杯口上面飘散开了。“这是因为我在这个国家的每个州里都成长过好吧,这不是真的,只有伊利诺斯州、堪萨斯州、密苏里州、依阿华州”
“明尼苏达州?”
“还有明尼苏达州,密执安州不是。我记得很清楚,我父亲带着我们走了很多地方,他是一名律师,为铁路工作——罗克艾兰运输公司。”
“哦。”
“实际上,他有很多工作,他酗酒。”她喝了一口巧克力“我妈妈是一个相当有教养的女士,来自富裕的家族,她很艰难,当她的律师丈夫变成了一名”
她没有把那个词说出来,但那个字眼已经浮荡在空气中了:酒鬼。
她所能说出口的就是“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他是一个陌生人。”
“你们家里有几个孩子?”
“只有我姐姐穆里尔和我。有一段时期,我们同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他们非常有钱。我想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相当残酷的,看到了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却不得不回到阴暗的一面中去生活。”
我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的叔叔是一个有钱人,我爸爸却是一个顽固的共和党分子。”
“啊!我的一个老朋友曾带我参加过共和党的集会。”
“那里是交女朋友的好地方。”
“哦,是吗?山姆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尽管时间不长。你爸爸并不赞同资本家的生财之道,是不是?”
我喝着咖啡“这是有趣的事情,他是一位温逊谦和的事业有成的小商人,多年来经营着一家激进的书店,在道格拉斯公园。”
“道格拉斯公园,”她说着,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它在哪儿。”
我含笑看着她“那么说,你的确在芝加哥住过?”
“住了一年左右,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在芝加哥大学附近有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我在海德帕克高中读书,恨透了那里的老师和那个像监狱一样的地方。我猜别的姑娘们认为我是一个神秘的家伙。”
“你是吗?”
“当然!在年鉴里,她们称我为‘穿棕色服装独自行走的女孩’。”
“她们为什么这样称呼你?”
“我猜是因为我常穿棕色衣服,而且——”
“独自行走。我明白了。”我端着咖啡杯,走到吧台前,又倒了一杯咖啡。看起来,艾米莉有一杯热巧克力就够了。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问:“为什么要飞行?如果你不是一个有钱的女孩,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项运动?这可不是工人阶级的消遣。”
她假装被那四个字震住了,说:“你父亲的确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不是?上帝,我不知道,一直有人这样问我,但是我从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我是怎样飞行的呢?我过着节俭节制的生活,周末在飞机场做任何他们分派给我的工作。我为什么要飞行呢?我一直非常喜爱飞行表演也许是在多伦多形成了这种癖好。”
“多伦多?别告诉我你也是加拿大土著的女儿。”
“不是。穆里尔在那里上大学,我对自己的学业失去了兴趣,于是我到多伦多去看望她。我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受伤的士兵——你知道,那是在战争时期——冲动之下,我在战地医院找到一份做护士助手的工作。”
“听起来有些好笑。”
她的眼睛睁大了“这是一种教育。我只干了几个月,那些可怜的男人,身上留下了毒气的灼痕与榴霰弹的伤疤我同许多伤兵交上了朋友,他们很多人来自英国与法国的空军部队。一天下午,皇家飞行大队的一个上尉邀请穆里尔和我去飞机场,他驾驶着他那架红色小飞机为我们做了特技飞行。”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抬起来,似乎正在回忆“当那架飞机从我身边呼啸着飞过时,它对我说了些什么。”
“那么说,这就是开端了,你和你所喜爱的红色小飞机。”
“也许。但是等等,我还记得一次特别的飞行表演,在圣诞节那一天,是在嗯,一九二年?”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参加。”
“我想是在一九二年,在长滩。其中有竞赛,有特技表演,我简直被迷住了。然后,三天以后,在洛杉矾的罗杰菲尔德只有在那些日子里,那地方看起来才更像洛杉矶的乡村我作为乘客,同弗兰克豪克斯一起飞上了天,他由于创下了飞行速度方面的记录而全国闻名他载了我两次,在距离好莱坞三百英尺的山上。我变得不可救药了,我知道自己必须飞行。”
“爱好产生在第一次上天的时候?”
她向着我露齿一笑“说得对,上帝,内森你介意我叫你‘内森’吗?这听起来比‘内特’优雅得多。”
“我想它听起来比较‘温和’吧?当然,叫我内森好了。”
她向前探了一下身,双手围拢住巧克力杯,似乎紧握着一件珍贵的东西,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生机勃勃——你望着它们,就像望着一堆火。“没有任何东西能像飞行那样带给我生理与心理上的极度快感,对我来说,那是完美的体验,终极的幸福它把身体与头脑融为一体你翱翔在地球之上,只对你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