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定要去履行的约定。
此时此刻距离推算出的时间尚有些遥远,于是李道子先是回了趟茅山,他师兄虚清亦于抗日期间故去,现在是他师兄的徒弟陶晋鸿在执掌茅山。
他在茅山后院静修了几年,期间王红旗请他下山帮忙,于是他将守山之事托付给了师弟尘清,随后便下山去了。
待忙完公事,离推算的时间便已很近了,于是李道子处理完手上的俗事杂务,一路走一路推算,最终来到了位于湘黔川交界的麻栗山龙家岭。
为了掩人耳目,他挑在麻栗山附近的五姑娘山落了脚,数着日子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他丝毫不觉得等待辛苦了,每一个明天都在离他完成约定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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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的某一天,麻栗山龙家岭刮起了一阵莫名的阴风,将这个深山之中的小山村吹的风雨飘零,就好像要有什么天大的劫难即将生。
值此诡异天象,大多数村民以为是天狗食日,故而全都躲回家里,抄起锅碗瓢盆使劲敲。如果此时有胆大之辈还在外晃荡,便会在龙家岭某棵不起眼的老槐树下,看到一个面色冷峻的灰袍道士从怀中一连掷出了十二道神符,方才将这股阴风驱散而去。
随后,灰袍道士来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刚生了个儿子,只不过这娃儿生下来便与别人不同。别的孩子生下来都哇哇的哭,这孩子,紧闭着小眼睛一声不吭,好似奄奄一息了一般。
灰袍道士和这家人简单解释了几句,随后毫不客气的伸出中指,朝这孩子额上滴落了一滴精血。
精血入体,这小孩方才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咕碌碌的转了两圈,好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看自家娃儿没事,这户人家方才反应过来给这个奇怪的灰袍道士道谢。而灰袍道士却长叹一声,缓缓道,“是个命格奇诡的娃娃,可惜不是他。”
随后他对这户人家的男主人道,“你家这娃娃命格不一般,若养在你家,不仅害己,还会延祸家人。不如让我带他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那男主人只觉得这灰衣老道疯疯癫癫,再加上自家得了娃崽,哪有让人带走的道理,于是直接一口回绝。那道士也不纠缠,得了回绝立刻就走,一路便朝螺蛳林那边的五姑娘山去了。
此后又过了八年,一个叫陈二蛋的小娃娃上了五姑娘山,跟着当初的老道士一块学起了本事。这近十年间,有很多麻栗山周遭的村民时不时就会看到那个老道士的身影,大伙在茶余饭后谈到他,才晓得他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又过了三年,那个叫陈二蛋的小子从五姑娘山归了家,自此以后,便不再有人见过老道士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亦没有人知道,他想找的人到底有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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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后院的草庐之中,一个看起来八九岁大的小孩伏案低头,手握毛笔,有模有样的于面前纸张上描摹着符文。
小孩年纪虽不大,但一双眼睛仿若洞察世事,极具灵性,绘制符文的手法也已经有模有样,任谁来了都要说一句天赋异禀。然而小孩自己却不满意,一对眉毛拧成一团,之前完成的几副作品,都被他揉成废纸丢了满地。
纸团滚到了门边,于里屋静坐的老道士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拆开看了看,随后他无声无息的走到小孩的身侧,也不说话的静静看他画符。
小孩又画几张,仍是不得要领,注意力一分散,方才觉身后静默伫立的老道士。他余光一撇,看到周遭的一地纸团,顿时心虚起来。
“师叔祖……你别生气,我这就打扫干净。”面对着老道士的冷面,小孩讷讷道。
被唤作师叔祖的老道士如同刀刻的面容松了松,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小明,我和你说过,符箓之道,最忌讳的就是急躁。心一躁,你的身体和精神便离天地远去了,要凝神静气,让笔锋完全顺从内心。”
小明忙不可迭的点点头,随后他看着师叔祖居然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诸多纸团一一捡拾起来,顿时脸上一热,急忙也跟着去捡。
师叔祖捡完废纸,将其堆在桌案旁,又对小明道,“此外,要好好对待你的每一幅作品,即使他们并不合你的心意。”
他伸手,将其中一张揉皱的纸片抹平,那双丝毫不随年月而蒙尘的明澈眼眸看向小明,“因为有些时候,你以为的缺憾,其实恰恰是通往圆满的必经之路。缺憾,亦是圆满。”
小明细细体会着师叔祖的话语。他还不太明白,圆满和缺憾,这不是一对词意相反的词语吗?缺憾,又怎么可能会是圆满呢?
然而师叔祖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让他继续画符,他自己却朝草庐侧边的药园子去了。
小明不理解,只好继续埋头画符。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师叔祖方才的神色,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远的遗憾。
深远到就好像是此生再难弥补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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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姑娘山的神仙洞府之中,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道士背靠着石壁,不远处则落着一只痴肥如母鸡的虎皮鹦鹉。一人一鸟对视,场面古怪而又和谐。
李道子将头靠在石壁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流逝而去,然而他看着眼前的鹦鹉,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
“老友,我本以为,此生再也没办法见到你了。”人上了年纪,少年的意气和高傲已被磨灭殆尽,李道子张口,万般心绪涌到嘴边,最终也只冒出了三两句,“我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鹦鹉张口,竟也跟着吐出了人言,“我也没想到居然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杂毛,是我对不起你。”
这一声“对不起”出口,李道子抿起嘴,只觉得喉头酸涩。他闭了闭眼,再一次的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他于脑海中捋起未了之事朝鹦鹉一一交代,最后竟现基本桩桩件件都被他了结了个大概。唯有眼前这一桩,是老天成全,抑或命中注定,让他可以不带遗憾的走。
眼前的鹦鹉静默看着他,然而李道子恍惚间却感觉是昔日意气风的圆脸小子一身洋装坐在他面前,脸上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至此,李道子的心里再也没有懊悔与遗憾,只有此生尘埃落定的安宁感。他想到他,南通州李梦生,茅山李道子,幼时观佛画山水,青年入道,推画及符,人生之路走的浓墨重彩,更留下了许多传承,偶有动摇之事他也都竭尽全力,算是不违道心。至于对这位老友不可言说的感情,最终也有了这么一个收尾。
这样的一生,应该可以算是圆满。
想到这,李道子朝面前的鹦鹉笑着道,“屈阳,这一次贫道我要先走一步了,一切保重。”
鹦鹉点了点头,朝外喊了一声。
李道子闭上眼,在灵魂即将归于幽府的此刻,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还不是结束,他们之间还没有结束。
或许还会在下一世,再次相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