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喬安國不同,與之前處置的任何一個巨貪罪臣都不同。輕判了喬安國,後患無窮。
皇帝從手中的描金茶盞上抬起目光,望了望父親:「父親使人叫我今晚過來,只是為了對我說這番話,擔憂我聽說了有人來找父親求情,而牽絆手腳?」
太上皇緩緩靠回到引枕上,眉心現出幾分蒼老之態:「我是想勸誡你,想要下面的人服你,須得多一點耐心。一味將他們視作敵手,與他們硬生生地對抗,有時候解決不成問題,說不定還會弄巧成拙。」
他停頓了一下斟酌措辭,繼續絮絮叨叨地解釋,「當然,對那些真去作奸犯科的,強硬是應該的。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不擁戴你,不是怕你妨害了他們的私利,而是對你不夠信任,怕你打理不好國家。這樣的人是忠臣良將,你該做的是慢慢來,讓他們看見你的本事。到時他們自會甘心情願來做你的臂膀,而非拆你的台。」
皇帝再沒心思周旋下去,竭力忍住煩躁,殷切道:「父親明鑑,喬安國的罪證罄竹難書,他不是忠臣良將,是禍國惡,不剷除他,後患無窮。若非他去年帶頭貪沒賑災糧餉,怎會引得陝西十幾萬人揭竿造反?我不將他法辦,如何平的了民憤?如今外有邊患,內又民變四起,再不大力根治,國朝危在旦夕!」
太上皇抬手做了個下壓的姿勢,仍然笑容可掬:「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別急,也怪我總繞著彎子不來直說,竟引了你誤解。安國的所作所為確實過分了些,我也無意讓你既往不咎。他今日來,只是求我看在他侍奉多年的份上,留他一條性命,讓他得個壽終正寢。不如就讓他辭去東廠職務,回來我身邊侍奉,與我做個伴。你就看在我的面上,留他一命吧。」
皇帝一時緘默不語。喬安國這是一招丟卒保車,他手下黨羽無數,勢力龐大,朝中大半的臣子都看他眼色行事,沒了東廠與司禮監的頭銜,他依然可以做有實無名的領,那些人依然有著主心骨對他這皇帝陰奉陽違。不殺了這個惡明正典刑,如何鎮得住餘人?
更何況,他明知喬安國背後站的是誰……
沒等他辯解,太上皇嘆息了一聲道:「我也知這是讓你為難了,人都說老小孩老小孩,等我老了,才對這話深有體會。道理都明白,我就是下不了那個狠心。想著自己時日無多,更是難以硬下心腸,對昔日陪在身邊的人不管不顧。你留他一命,也不過是留到我死之時,想必……不會太久的。」
話沒辦法再多說了,去年遜位之時,太醫便明言太上皇恐怕時日無多。能撐下這一年來,還維持得狀況平穩,已是相當不易。誰也無法斷言,他還能活上多久。
罷了,家國家國,先家後國,讓父親眼睜睜看著最信任的近身太監被處死,也確實是個不小的打擊。若是為了此事逼得父親病情反覆,於公於私,都是弊大於利。
皇帝只得隱忍下來,頷道:「都依父親的意思辦吧。」
設身處地地一想,若是王智犯下罪過,他再怎樣不忍,也能痛下狠心秉公處置,可父親不是他這樣的人。如果太上皇有他一半的魄力,國家又怎可能淪落到今天這幅光景?
第o12章至親至疏
太上皇略顯赧然,微笑點點頭:「難為你了,其實我都明白,我傳皇位於你,表面看是對你多有厚待呢,實則卻是交了一個爛攤子在你手上,要你替我收拾殘局。如今不來趁還活著幫你接手,卻還扯你後腿,實在很不像樣。」
「父親不必如此說,兒子不敢當。」皇帝站起躬身受教。
太上皇又擺手讓他歸座,鄭重而懇切地說:「今日之事,是我最後一次礙你的手腳,我向你承諾一句,自此以後,絕不再對朝政多一句嘴。這天下交到你手裡,我是放心的。」
皇帝靜靜抬眼,朝父親望過來。心裡又盤桓起那縈繞了整整一年的疑問——將天下改交到他手裡,究竟是為什麼?
大哥白源玘早在幼年被立為太子,想不到未及弱冠就出花去世了。他與老三源瑢前後腳出生,他名義上是哥哥,實則只比源瑢大了一個多月。
自從記事起他就知道,源瑢時時刻刻都比他討人喜歡,受人愛戴。父親對著源瑢就是一臉慈愛,轉而對他就是一臉嚴霜;母親本是他的生母,是源瑢的養母,卻時時眉花眼笑地逗弄源瑢,一轉向他,笑容就散了;下人們說起三皇子都是交口稱讚,卻在他睡下後,悄聲抱怨命數不濟才被分來伺候他……
仿佛整個摯陽宮都是源瑢的家,而他是寄人籬下。他知道,源瑢生得比他漂亮,又比他伶俐,不管有意無意,都能討人歡心,他從小就古板、寡言、執拗,讓他與別人易地而處,恐怕也會覺得源瑢好過他。
因此他服氣,別人愛給源瑢什麼就給什麼,他不稀罕,也從不去爭。他才不會為了討人歡心,爭點好處,就矯飾自己,裝相侍人。
大哥去世後,一直沒有再立太子。父親從那時起就安排他與源瑢兩人一同學習庶務,那些本都是安排太子才學習的內容,藩王從不涉獵,從沒有教兩名皇子同學的道理。父親顯然是在他與源瑢之間猶豫徘徊。
他明白,他排行在二,又是繼後的親,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父親既然猶豫,就是擺明了不待見他,心理上更偏向於源瑢。太上皇做的糊塗事甚多,在那時候甚至還做了一件更明顯的糊塗事——將源瑢已經過世的生母追封為繼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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