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湾是幅色彩太过强烈的画。
但普柳川上的人却很少有人会注意它,大家都到劳动中去了。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进入到劳动中去后,就又参与到更为壮丽画卷的创造。在这太阳高照的六月,尘土起了,麦杆碎起了,从地上到天空,再加上火辣辣的太阳,人的心绪就有些浮,只满川的柳树,还能给人以绿荫和条理。
每年阳湾的夏收是先从三个原上开始的,最后再到全川。
那几日历来被人重视,农民们基本上是没日没夜的干。白天割麦、碾麦,晚上拉麦、扬场。如遇天气变化还得垛麦、晒麦捆。这些日子累是累,苦是苦,但人的精神倒十足,似有用不完的劲。直到将小麦割完、碾完、种上玉米、晒干麦粒,这夏收才算完。
莫船爱这热闹的夏收场景,却见不得夏收后那种凄凉。
夏收后的田地如同生过孩子的女人,总让人感到有些难过。家里的地不是很多,可要割了,碾了,再加上还要种地,这么多活排下来,十天的假期,莫船和父母倒没有闲的时候。只这一忙起来也觉得时间过的快了,本想到关府去一趟的,也没了时间。
但李愚同这年的夏收假没回家,他们那儿的小麦还要过些日子才能收。没有回家的他到了杨艳那儿。
去时,心里装满了想法和想象。可坐了很长的车,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到了时,愚同现自己的心已很是平静。
看看杨艳的家和杨艳的学校,愚同不能不说好,就当地的情况看是不错的。但让愚同天天就看一条沟宽的天空,愚同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的。
杨艳很是热情,但这份热情里有份不易察觉的客气。当然杨艳也现了他的苦闷,不论把他带到哪里都克服不了的苦闷。一切就这么淡了下去,同来时的想象一点都不一样,包括同杨艳的做爱,都有种被款待的味道。
来回一趟,他最有记忆的倒是坐在那开动的车上,透过玻璃窗,看向后退去的风景。看着时,人便无思无欲了。一个人抽着烟,行走在陌生的土地上,这种行走对他是种安慰,只要动,他就觉得心里安静。
回来时,他没有原路返回,一直从西到东的穿越了整个的山岭。本想还看几个同学的,也没了心情。后来只在母校的操场上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几圈,就从省城回了老家。回来时,他居然在车上睡着了。被摇醒后,他知道他和杨艳已没有了下文。
再次回到阳湾,已是假期的最后一日。刚收过夏的阳湾倒很合了他的心境,粗糙而又痛快。他洗了洗头和衣,去吃了一大碗面,就沉沉地睡去。
等他被院子的吵闹声叫醒时,知道老师和学生已来了。但他没有起,就偎在床上,他觉得这种醒而不起的感觉是美妙的。他就在这种美妙中一直偎到晚上要开会时才起。
收假后最初的几日喧嚣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李广胜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一切照旧,愚同的生活也就照旧。那日他去给三(4)班上历史课,讲得是二战胜利后的世界变化。讲时他说到了日本的复兴和中国的政治运动。
讲日本复兴时,说到了一个日本中学生遗书的野史。大意是有个日本中学生知道日本的国情,什么资源都缺,只有人口众多,如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必成为国家的负担。可这个中学生怎么努力也读不好书,就跳楼自杀了。死时,他留下了一份遗书说,与其将来成为国家的拖累,不如现在死去,以死表明自己对国家的爱。
可他刚说到跳楼时,后面有个学生说,那可就摔得疼扎了。这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刚才那种严肃的气氛一下子被这学生破坏掉。
李愚同脸色铁青,问,谁说的?没有人应。他又问,谁说的?仍没有人应。等到他第三回问时,后排有个学生才不情愿的站了起来。愚同让他到前面来,他不动。愚同就压低了声音说,到前-面-来。
最终那个学生还是走到了讲台前。
他人长得已有愚同般高。愚同让他面向大家站好,这学生有点无所谓的样子,没有听愚同的。李愚同就用书抽他的脸,直抽到他的鼻血流下来,才开始讲课。有同学说他的血流下来了,愚同说,我知道,死不了。他死了我去坐牢。
再讲课时,黑板前他讲课,学生在旁边擦鼻血。这景象让教室里一片安静。直到这节课下,他再没有看那学生一眼。下课后,他喊了声“下课”,学生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说了声“谢谢老师”。
李愚同没有马上走,而是拿眼睛又把每个同学扫了一眼,他觉得今天学生站得要比往日端正,喊得声音也比往日大,而且每一个人的神情专注。
他停了停,没有一个人乱动,他才走出了教室。身后没有平日他一走出教室时就有的那片喧哗声。
回到房中,他闭了门,拿起毛笔一遍又一遍的写着“飞舞”两个草体字,最后抄录《庄子·秋水》一直到放学。
吃饭时,他才走出了房子。刚到饭堂,三(4)班的班主任罗红涛说,愚同,郭林洋咋么了,让你给收拾了下?愚同语气有些生硬的说,没咋,就想收拾。罗红涛见愚同这态度就说,收拾可以,可见血就不好了。他父母来闹就不是小事。愚同一转身对着罗红涛说,见血咋了?他父母亲来闹不要你操心,有我。
罗红涛见愚同这样说,就有些气得说,你厉害。
愚同说,我就厉害。说时还“哼”了声。然后打上饭走了。
在外面吃饭的周连生听到后,进来问罗红涛啥事。罗红涛气鼓鼓地说,我班的郭林洋上历史课说了一句话,被愚同打得流了一节课的鼻血。来我房子洗时满脸都是。我去教室看了,地上了也有一大堆。我好心给他说,他倒牛皮的很。可别出个啥事。
罗红涛说时,饭堂吃饭的老师便都听见了。周连生也脸色有点铁青的说,红涛,你吃完饭,去郭林洋家看看。谁知罗红涛也有气的说,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周连生脸也一黑走了出去。
刘连舟忙拉了莫船到了愚同房子,愚同正在吃饭。连舟问,到底咋回事?你刚走,周连生还问。罗红涛说了,结果也给周连生一个下不来台。到底咋了么?愚同说,没啥,就打了一个学生。莫船问,真如罗红涛说的流了一节课的血?愚同说,是又怎么样?刘连舟说,你也要小心,这打学生的事一见血就不好说了。愚同说,有啥不好说的。莫船说,要么你去他家看看。愚同说,我不去,打了又拉的事我不做,打就是要让他记住有些话不能说。
刘连舟问,他到底说了什么?愚同就说了上课时的事。莫船听了说,你还是太认真了。你把学生看得太高了。愚同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可我至少要按我的意志讲课吧。刘连舟说,按了你的意志又能怎样?
愚同说,教育需要一定的气氛,我不能让一个学生想破坏就破坏,至于他能否听得进我讲的那是另一回事。刘连舟说,这不还一样,你既然不在乎听得结果了,笑笑又何妨。愚同说,啥事还没个方圆。莫船说,方圆自然有,那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咱只能做好一个老师的事。愚同说,我就是在做好一个老师的事。莫船说,可这么打怕就不对。愚同说,我就打了,他要怎么都行。
当然没人要他怎么办。郭林洋的父母没有来,他第二日照常来校上课,也没其他人找李愚同谈话,只周例会上周连生讲了这事。
他说,虽说打学生不对,可有些学生该打还是要打的。只不过打时要注意,不要打的出了问题,见了血。打完后要做好善后工作。否则出了事,就不是你一个能承担的了的。家长没找来算你运气好,一旦找来了你给人家家长怎么讲?话说得不轻不重,大家也都知说谁,只愚同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会散后,连舟又要拉莫船到愚同房子去,莫船说,别去了,让他一个人静静。这事也就这样了,咱去了能说个啥?听莫船这么讲,连舟也就没去。好在李广胜也没说什么,他来好几周了,可看不出他有什么动静。有的老师说,能有什么动静,一切不都好着么。
普九动员及捐款大会是在快放假前召开的,会场在阳中操场。布置的倒壮观,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来的人不少,除了县,镇干部,各驻镇单位代表,还有各村群众代表以及阳中全体师生,黑压压的一大片。
镇上书记讲了普九的重要意义,镇长讲了镇上对普九工作的安排以及成立的普九工作领导小组名单。最后是请来的一名县人大副主任讲了话,肯定了阳湾镇的做法,是走到了全县普九前头。然后号召全镇人民能为普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人人有所贡献。
然后是捐款,先是领导捐,书记镇长一人二百其余干部五十、一百的不等。接着是驻镇各单位捐,全镇十九个村子捐,最后是阳中师生捐。吵吵闹闹的持续了几个小时。当日共得捐款二十三万七千余元。
最后镇长讲要按一类标准建设阳中,除了今天二十多万元捐款外,还需一百多万元资金,今后的筹资任务还很大,但阳中教学楼工程不但不能拖后,还要提前上马。宣布原定于国庆节开工的阳中教学楼工程,将提前到暑假破土动工。
轰轰烈烈的普九会战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那天普九捐款大会后,他们几个没事就打起了牌。这一打就把晚饭没吃上。打到九点多,唐丽丽说,饿了,咱吃饭吧。刘连舟说,我也饿了,走我请客。大家就说好,几个就到了外面去喝酒吃饭。
喝酒时,愚同说,还是毛主席说得好,人多好办事。可这教育当是国家的事,公民纳了税就完了。若国家没钱了,可以增加税种,提高税率,这搞法又是全民动员,可细想想又是各省顾各省,各县管各县,各乡镇建各乡镇的楼。其结果仍是地区间的差异越来越明显,教育的公平仍难以保证。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只后遗症不会少。
方春华说,你也别感慨,不论啥形式,能改善办学条件总是好事情。愚同嘿嘿一笑说,可我们要教育学生爱国家呀,我听说这次配套资金的多少,全看地方了。也就是说,地方能筹三十万,上面给三十万,地方能筹五十万上面就给五十万。这虽是种激励的方法,可不明摆着是嫌贫爱富吗?而且也会使好地方越来越好,逼着地方官想方设法弄老百姓的钱。刘连舟说,你也别操心了,这不是咱能管的事,来喝酒。
喝着时,莫船见愚同越喝越多,越来越猛。
唐丽丽问,你没事吧?愚同说,别把我看得想不开,还是古人说得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刘连舟说,那就喝,多喝点。愚同说,喝醉了好,喝醉了人就是自己了,也就是所谓的‘本我’了。
方春华说,又讲开深奥的东西了,还‘本我’呢?愚同一笑说,那就说浅显易懂点。是人就有两面,一面是内心的真实,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潜意识,潜意识里的真实,是怕人知道的真实。一面是可以示人的真实,就是不怕人知道的真实,即我们说的显意识。这显意识是经过每人的理智筛选过的,是符合这个社会规范的。而那潜意识就像人的肉体一样,是不敢不穿衣示人的。平时,这潜意识被两个理智的警察看着,是不能随便跑出来的,但这喝酒,就是给这两个看管潜意识的警察喝。这两个警察就醉倒了,没有管了,潜意识就跑出来了,这就是咱们常说的酒后吐真言。可真实的东西太可怕了,所以对没有醉的人来说,这酒后的真言,就是疯子的言语了。
唐丽丽说,你说的倒形象的不成。愚同说,我醉过两回,一回醉了,拉着我班一个女生的手不放,一回醉了光往床下钻。是不是很可笑?
刘连舟说,真看不出,你醉了是那样,若今天醉了,你拉谁的手?刘连舟说时,用手指了下方春华和唐丽丽。唐丽丽骂了刘连舟一句,你臭嘴。愚同笑嘻嘻地说,我拉丽丽的手,也拉春华的手。
说着时就要去拉。大家见愚同真是有些醉了,可他还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