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跟前,沈青葙听见消息,齐云缙大约要袭爵了。
三月里那场大火将霍国公府烧去了大半,新买的宅子还得收拾,齐云缙便带着她住进了曲江边上的别院,齐家几个兄弟素来不合,齐云缙占了这里便不准其他人搬来,偌大的府第里只有两个主子,倒让沈青葙意外之下得了清静。
“大郎君前几天出门时从马上摔下来,恰好腰上的紧要处撞到了石头棱,到现在还瘫在床上不能动,”碧玉一边拿葵扇扇着风炉准备煮茶,一边说道,“听说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下床了。”
沈青葙低垂眼皮,默然不语。朝廷的制度虽然没有明说身有残疾的不能袭爵,但惯例会把这些人排除在外,按着顺序排下来,多半就轮到了齐云缙,更不用提齐云缙跟应珏那样交好——应珏如今是神武帝跟前头一个红人,连百姓们见了面闲话,都在猜测神武帝什么时候废掉应琏,改立应珏为太子。
“那把火烧得真是好,好端端的蜡烛就烧着了蚊帐,弄起那么一场大火,”碧玉轻轻笑着,“烧死了老的,给小的腾出位置,这次摔得也好,摔残了大的,让小的出头,二郎君真是命好。”
沈青葙没有说话。她虽然从不过问齐家的事,但这些事情串联到一起,七七八八也能猜出个大概,白天里齐忠道动了她,夜里就被一把火烧死了,齐家大郎顾不得办丧事,张罗着先要袭
爵,结果又摔成了瘫子,若说没有齐云缙在背后安排,她是不信的。
可别人都说得,唯独她说不得,齐忠道死了,她再不用提心吊胆过活,而齐大郎夫妻两个,在她刚进门那几天也是屡次挑衅,如今人瘫了,自然也就没心思再对她说三道四。
水釜里冒起了鱼眼泡,碧玉投了一匙细盐进去,茶汤再沸腾时又投下去几片姜,直到第三沸时才加入筛好的茶粉,水面上很快再又沸腾,碧玉拿茶勺往白瓷盏中舀着茶汤,又投进去几片薄荷叶子,轻声道:“这煮茶之法,还是郎君教给我的。”
齐云缙么?沈青葙有些疑惑,他从来都是吃酒吃肉,何曾吃过茶?
碧玉看出她的疑惑,笑了一下:“是我从前的郎君,乔郎君。”
沈青葙霎时间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齐云缙看中碧玉的美貌,于是杀死乔知之,强夺碧玉。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想要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原是逃荒来的,爷娘死了没钱埋,只得自卖自身,”碧玉双手奉过来一盏茶,“乔郎君买了我,替我葬了爷娘,又教我读书识字,从不把我当奴仆,朝廷不许良贱通婚,乔郎君就不肯娶妻,只守着我一个,我原以为我们两个能这么过上一辈子,谁知道碰上了锦雕二郎。”
她脸上带着笑,声音也很平静,仿佛说的是不相干的人事,沈青葙心中恻
隐,低声道:“别想了。”
“他抢了我欺辱我,倒也罢了,我只恨他,为什么要杀死乔郎?我们都已经认命了,我无非是放不下乔郎,偷偷去看了一眼,他就杀了他!”碧玉深吸一口气,戛然止住。
沈青葙刹那间想起了裴寂,心里刺痛起来,强忍着抿了一口茶汤,咸涩辛辣的滋味弥散在口腔里,暂时压下了痛苦。
碧玉垂着眼皮,给自己也分了一盏茶:“在二郎君眼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猪狗一般,任由他欺凌杀戮,啊,不对。”
她抬起眼,向沈青葙一笑:“你不一样,我能看出来,他把你当成眼珠子一般,我在齐家这么多年,从不曾见过他对谁这么好。”
沈青葙涩涩一笑,却在这时,突然听见碧玉说道:“我听说,二郎君有去找裴寂的麻烦。”
沈青葙心中一紧,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二郎君下过死命令,谁敢把裴寂的事告诉你,乱棍打死。”碧玉低声道,“所以夫人根本不知道吧?二郎君把裴家砸了,逼着裴寂离开长安,不过裴寂不肯走。”
沈青葙红着眼,恨里夹着怒,她已经嫁了他了,他还要怎么样!
“我们虽然势单力薄,不过,”碧玉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也未必就不能如何。”
傍晚时分,沈青葙慢慢走上花园里的土山,站在最高处的凉亭里,抬头向外望去。
曲江池一碧万顷,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
细碎的波光,游玩的人们都开始返家,水面上一叶叶归舟陆续靠岸,岸边的大道上一辆辆车马正往城里走着,沈青葙的呼吸突然凝住了,她看见了裴寂。
他独自站在水边的高地上,带着水汽的风吹起他的鬓发衣袍,萧索孤寂。
眼泪霎时间就要落下,沈青葙极力忍住,扶着柱子,贪婪地望着他。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了,此时突然看见,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