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听到的话还是进了耳朵,刘文襄觉得自己两眼一黑。
默了默,他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和理直气壮的语气劝道:
“当初愿意禅位的是殿下,如今好不容易四方安定,殿下还想如何?公家他年轻,固然有几分孩子气在身上,可殿下作女兄的何不心胸宽广些,稍微让一让昆弟,事情或许就能全过去,何必非要抓着不放,若殿下执意再把当年旧事翻出来,那么此事于殿下、于大周皆是百害而无一利,国赖长君,嗣爵你很该明白。”
国赖长君,如若不然,当初另一位皇帝候选人、各方面条件皆优的聿川王府十二岁嫡孙女,不会落败给柴篌,当然另外些深层原因在此暂不多言。
可是,稍微让一让,事情就过去了?
谢随之心里不停琢磨,刘文襄原来会说委婉话,那为何还被中枢打发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为何需要阿睢三不五时出手帮忙善后?原因只有一个,那些都是和光内阁的安排,是内阁对梁园势力的不断试探,是和光对后备力量的保存。
一个个,真是狐狸成精。
谢随之冷笑低语:“原来你也知,一旦柴篌东窗事发,他便再坐不了黎泰殿。”
“嗣爵!”刘文襄吓不轻,那毕竟是国之君主,直呼其名罪也不轻,厉声中不由带了几分恐惧与斥责,“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切不可再出尊口!如若不然,令堂令师双双出面恐也难办!”
谢随之堂上之亲者,誉加天子太傅定国公爵谢重佛;谢随之坛上之师者,内阁立阁之相柴周文人楷模赵长源。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2
当史书翻页,那群曾开天辟地的年轻人韶华老去,青春不再,不仅谢重佛变得不足为后人惧,便连一代文相赵长源也成了“无官无爵老黄发”,长江总有后浪推前浪,后浪看来前浪不过如此。
最悲凉莫过于英雄迟暮人走茶凉,莫过于敬重止于自己利益受损前,谢随之对此倒是坦然,嘴边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闲聊而已,大学士急甚么。”
看着谢随之软硬不吃的表情,刘文襄似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是梁园戒严以来,头个被允许进来探望的内阁代表大臣,头个象舞朝臣。
见刘文襄沉默,谢随之道:“大学士办事最稳妥可靠,想来这也是内阁特意在目前情况下派您来的原因之一,而殿下中·毒九死一生,这件事梁园绝不会善罢甘休,故后学斗胆,请大学士回去后代为转告内阁。”
刘文襄今次即便没能亲眼确定太上情况如何,至少知了梁园强硬的态度,仍旧不算白来,此刻面对谢随之的进退有度,他唯顺阶而下:“嗣爵请讲。”
谢随之拱起手,举至齐首高朝上行礼,逐字逐句道:“林敦郡王在上有灵,后学劝诸明公莫要欺吾王太甚!”
武相祠磅礴而秀丽,刘文襄也下意识拱起手来,无敢不应。好人且未必得好报,岂能容坏人长安乐,武相祠香火旺盛,他刘文襄信林敦郡王在上有灵。
半个时辰后,刘文襄走之前,在门口朝内院方向揖个深礼,对谢随之说了句私人话:“多谢嗣爵在军械之事上的提醒,殿下深恩,老臣无以为报。”
彼时谢随之才明白,刘文襄此人从非无力自保,更非毫无心计谋略,闹来闹去,原来只有阿睢真正看清楚了这帮朝堂公卿的心思。
上御卫总都督使舒照和梁园大管家亲自送刘文襄出门,内阁大学士神色凝重坐上御卫的轿子去外面转乘,同时,井葵小院卧房里的柴睢,收到则郑芮芳风尘仆仆亲自送进来的消息。
“随之,随之?谢随之!”柴睢靠在床头朝窗户外喊人,声音怎么拔都高不起来,嗓子里像堵着团湿棉花,“芮芳回来了,你进来一下呗!”
“殿下别唤了。”倒是涤尘端着东西应声进来,郑芮芳识趣地帮她掀了下帘子。
涤尘手里漆盘上放着碗热气腾腾苦汤药,以及一小碟子甜蜜饯,过来道:“嗣爵方才还在院子里,舒督总家于小娘子来找,她们这会儿应该出去了。”
井葵小院是梁园内宅,谢随之不方便在这里同人说私密话,可不是得上外面。
柴睢了解随之,登时来了劲,扒着床架子上问:“于漪白那小土豆终于逮住随之了?”
嘴里所问分明是别两个人,可是不知为何,柴睢脑子里毫无征兆浮出李清赏弯着眼睛傻傻笑的样子,旋即想起那傻子还因为自己而被关在四卫所,太上斩钉截铁认为这不能行。
涤尘递上药,端起蜜饯小碟子准备着:“好像是嗣爵主动见的于小娘子。”
“今日天上下红雨?”柴睢接住碗,眨巴着眼睛好像头也不晕了,其实已经满心都是李清赏。
“您先把药吃下,我再给您讲其他。”涤尘趁机讲条件,非是她狡猾,实在因她家殿下吃药属于老大难。
涤尘不知她家殿下心里究竟在想甚么,她猜大约是嗣爵和于小娘子的事实在引人好奇,且见她家殿下一口气把药喝精光,打个水嗝后药味起够劲,被苦得睁不开眼。
涤尘及时递过来蜜饯,道:“日前听人说,伫田侯昆弟在追求于小娘子,攻势甚猛,可毕竟于小娘子追在嗣爵身后那么些年,于情于理,这个时候嗣爵都应该回应给于小娘子一个说法的。”
“喔,”柴睢咬着蜜饯,视线意味不明地在心腹婢女和心腹卫长间打个来回,“涤尘你好像很懂这些事。”
涤尘低下头笑了笑,只是这笑如何看都显出几分自嘲。
“殿下。”旁边沉默的郑芮芳开口,道:“嗣爵不在,先把那人押着?”
柴睢摆手:“耽误不得,我自己问也行,你给他带暗室去。”
“殿下,”郑芮芳犹豫,“此事虽要紧,然倘给肖公知您乱跑,要挨数落。”
比起其他事来,殿下身体此刻更为要紧。
“数落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很不妨碍我做其他事,”柴睢挪到床边开始往脚上蹬鞋,咬着蜜饯的嘴嘀哩嘟噜念个不停,“大不了乘轿子去暗室,我不乱走乱跑就是,实在因那囚房非是人能多待的地儿,我不能说三日就非掐准了三日才中,肖医官深明大义肯定会理解孤一颗苦心。”
涤尘对殿下之举习以为常,拿了衣服过来帮忙穿,郑芮芳却听嘟噜听得满头雾水,心想不过区区两年不见,从小便寡言少语的殿下为何变得如此絮叨了,难道是中永州蛇毒留下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