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皇帝之前给她的印象,除了刚开始的一点敬畏,剩下?就是无聊和幼稚,但听淮州这样说,才知道他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女郎相处,一旦开了蒙,大概就是个正常人了吧。
淮州复又引她坐,“娘子歇歇脚,奴婢让人送香饮来。”说罢便闪身出?去了。
苏月一个人独自坐在偏殿里,隐约能听见隔壁谈话的内容,起先是国家大事,军务海运等。后来也不知哪位忧国忧民?的大人提出?了满朝文武困扰已久的问题,表示陛下?您的年?纪不小?了,立国也有大半年?了,十二?侍召入掖庭,有没?有后话?该封后封后,该封妃封妃,不管怎么样,后嗣为重哇。
皇帝听进去了,语调很平常,“朕不急,诸位大人很急吗?”
诸位大人当?然很急,女郎们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沾了几分亲,官场上官运要亨通,与内廷有照应是密不可分的。
苏月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遂伸长了耳朵,想听听皇帝如何应付。
皇帝的回答可说标本兼治,“朕等得,诸位臣工也要有些耐心才好。朕知道社稷稳定,皇嗣为重,但朕不像以?往的帝王,一心要将国祚留在大宗。朕若无后,大可过继族亲,或是诸位臣工家中有贤能者也可举荐,只要有利于大梁,皇位在不在权家,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下?谁还敢说话?你要有异议,你家儿子想当?皇帝吗?
议事厅里的官员们,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堵住了嘴,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苏月听了半日,再也没?听见任何人吱声。
最后还是皇帝缓和了局面,朗声道:“开个玩笑,诸位不必如此紧张嘛。朕还没?老,三十岁之前定会有后的,眼下?重中之重是治理?好天下?,让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也须先充盈起来才好。朕的私事不是不办,是容后再议,诸位若还有不明白的,朕可以?再作解释,解释到诸位明白为止。”
如此贴心,如此平易近人,怎能不让所有臣僚感动得六月里直哆嗦。
大家由衷地说陛下?以?大局为重,果真圣主明君,儒雅地奉承了一通,就铩羽而归了。
淮州上门前探看?,见御史台的那些官员们垂头丧气退出?正殿,往宫门上去了,忙进来提起食盒,招呼苏月,“陛下?得空,娘子随奴婢来吧。”
苏月进了前殿,一眼看?见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正凝眉翻看?奏疏,他今日穿流黄绣团龙的袍服,领缘上的青骊云纹镶滚衬得眉目朗朗,不对她说话的时候,果真一派帝王的持重风范。
然而一抬眼,味道就有些变,“朕的人生大事,令臣工们牵肠挂肚,你在隔壁可曾听见?”
苏月识趣地说:“卑下?什么都没?听见,卑下?一心都在鱼羊鲜上……陛下?,要不还是趁热喝吧。”
食盒里的盅被小?心翼翼搬出?来,送到了皇帝面前,苏月呈上汤匙,看?他一口一口喝得优雅,似乎并未沾染军中胡吃海喝的粗鄙之气。
他吃东西的时候无暇说话,苏月便静静站着,神思有些恍惚。
皇帝见她沉寂,精神也和平常不大一样,不由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迟疑问:“你可是还没?用?饭?想吃什么,朕让膳房做来。”
苏月摇摇头,“安福宫用?饭早,内宰教授好课业,小?厨房就放饭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他仔细打量她两眼,“是不高兴见到朕吗?”
苏月说不是,“并未不高兴,能够出?来走走,卑下?还是很高兴的。”
她的喜与不喜,大多时候很分明,并不需要费心甄别。皇帝虽然不擅长与女郎相处,但对于情绪的微妙变化,把?控还是很精准的。他从她眼里看?不见光了,当?初她在梨园的时候固然是想家,却似乎没?有这么不快乐。
他只好试探着打听,“你在安福殿中,受人欺负了吗?太后对你不好,刻意刁难你了?”
苏月说没?有,“太后对卑下?很好,还赠了卑下?一条珠串呢。”说着掀起袖子让他看?,那温润的珠光,在腕间?莹莹发亮。
皇帝看?清了,那是太后由来珍藏的,曾经对他说过,将来下?聘的时候要用?来赠给儿媳,如今送给她,说明太后最满意的仍旧是她。
那她究竟何故郁郁寡欢?是真的讨厌他,还是不喜欢这高入云天的宫墙?
皇帝陛下?心头忽然沉重,连胃口也骤然全?无了。
第38章
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女?郎高兴,这个问题对于皇帝来说很难,不是想不到,其实是办不到。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发话让她回姑苏,她必定立时两?眼放光,神?采飞扬,但这事没法实行?,一则辜家眼下?应当已经在赶往上都?的途中?了,自己还得努力坚守这个秘密。二?则近在眼前的人,下?不了狠心松手,毕竟当年太后言之凿凿辜家女?郎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就像给打上了一个戳,要?想更改不容易,外?面可有裴忌还有什么义兄,闹得不好被人捷足先登,到时候找谁哭去。
所以得硬下?心肠,假装没瞧见?。他低头?重又喝了口汤,但愈发食不知味了,只好让人把盅撤下?去。
苏月这才发觉他好像没喝几口,纳罕地问:“不好喝么?卑下?来前尝过的,和那天做的一样。”
原来是尝过的,这算不算两?人同喝了一盏汤?皇帝有些不好意?思,支吾敷衍着,“想是天热……朕忙了半日头?昏脑胀,心里攒着一捧火……不能再喝了。”
想了想,从案后走出来,在她面前踱过来又踱过去,每经过一回就瞥她一眼,看?得苏月心底直发毛。
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你入安福殿有段日子了,朕看?你过得不错,好像丰腴了。”
丰腴了?说人发胖,用词倒是很含蓄。但这也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今早穿衣裳,系上裙带的时候发现比平常多绕了一圈,明明腰细了半寸,他却说她胖了。
然而怎么否认呢,说自己在安福殿过得不顺心吗?始终没能交到朋友,这件事说出来不体面,还是不要?向这死对头?坦露了,免得他又借机嘲笑。
于是她粉饰太平,故作?轻松地说:“可不是,进来之后总是闲着,再也不必辛苦练曲了。人一安逸就长胖,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皇帝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她脸上笑着,但言不由衷的样子里,总让他觉得透着伤感。
也许是因?为前天夜里照顾了他半夜,让她觉得很麻烦,所以不耐烦他吗?一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就算自己身为皇帝,也觉得十分羞惭。
他又从她面前走过,迟迟道:“困在安福宫,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无趣?朕念在你这两?日有功的份上,明日准你随驾,观郊社?大典。”
所谓的郊社?,是祭拜神?明的一种庆典,并不特指祭天地,很多时候诸如军队出征,或是预备营造动土,都?是需要?敬告神?明的。
苏月知道这种大典,更知道这是梨园子弟承接的差事,运气好的话,能见?到梨园里的那些旧友。
这下?果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顿时雪亮,“真的?卑下?也能去吗?”
这种郊社?的庆典,一般没有后宫之人参与,但要?是换个身份随侍,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皇帝见?她高兴起来,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帝王威仪不可废,清了清嗓子负起手道:“你竟敢质疑朕?朕说你能去,你就能去,到时候换上女?官的袍服掩人耳目就成?。遇见?了难事多动脑子,每日愁眉苦脸人会发傻的,朕看?你有了病变的征兆,你自己可要?小心。”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看?在他还算够义气的份上,苏月便?没有和他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