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冲天的火光照的每个人的脸都狰狞猩红,血迹斑斑,他看见了地上东倒西斜的尸体,他还看见了长玹,那个碎发的奴隶。
长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那女孩浑身是血,身体软绵绵的,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看起来也很轻,像是飘絮。
嬴渠知道,那个女孩是魏姝,没有错愕和悲伤,只是那么扫了一眼,他很淡薄,经历过太多的死别后,生命的陨落对他来说不是稀罕之事,他看见她穿着件白袄子,此前没见过,应该是新的,却染了猩红的血,很讽刺。
接着,嬴渠的目光落在那个奴隶的手上,奴隶的手正紧紧的搂着魏姝,嬴渠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那奴隶也感受到了他神情的变化,搂着魏姝尸体的手更紧了,骨结都泛白,眼里很防备,像是一头拼死护崽的猛兽。
嬴渠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
多年前他同君父在西戎边陲冬狩,那年他应是十一岁,他遇到了一种异兽,似麟无角,正黄,有髯耏,君父说那是虥,很凶猛,食虎豹。他遇到的那只是幼虥,若是成年的公虥,是很难对付的。他动了心思,用力的撑开了角弓,一箭穿喉,杀了那只幼虥,那是他猎到的第一头猎物,不等他下马取回猎物,一只成年的公虥窜了出来,它先是徘徊在幼虥的身边,舔舐它,用头顶它,蓦地,公虥发出了如啸的悲鸣,那是野兽的哀嚎,然后他看见它的眼里流出了泪,它将那只冰冷的幼虥轻咬在嘴里不肯放下。
不露出獠牙,那它便不是令人丧胆的恶虥,而只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最终,它死了,被他君父三箭射杀,他记得它的眼睛,凶狠又绝望,久久的萦绕在他的眼前。
此后的很久,他都想不明白,那只公虥为何不放下那只死了的幼虥,独自逃脱,它是可以如此选择的,这样它就会活下来。
他不懂,为什么明知是不归路,却甘愿自毁爪牙,自断手足。
他想或许因为虥是野兽,不是人,所以才会这么的深情,深情的愚蠢,而人呢?人是薄幸的,是自私的,纵使有爱,也很脆弱,树倒猢狲散,林毁众鸟飞,然而他却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公虥和幼虥,奴隶和魏姝,原来人也是会这样的。
“你若想救他,就把所有的罪名担下。”
……
“好,我担下”
他想起了那日魏姝的决绝,他淡淡的看着他们,这对垂死挣扎犹如困兽的主奴。那个奴隶抱着满身血污的魏姝,就像魏姝曾紧紧的抱着这濒死的奴隶一样,她甚至为了这个奴隶的性命视他为死敌,决绝赴死。
嬴渠知道生死人的气是件愚蠢的事,很愚蠢。
乱离瘼矣,生死弗弃。
这样的深情,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他冷淡的说:“都退下”
秦兵们看看嬴渠,看看嬴虔,犹豫不决。
到了此时,嬴虔也看够了,他走过来,龙骧虎步,有些得意,像是炫耀,笑着说:“嬴渠,这奴隶反了,留不得。”
深情的野兽,冷漠的猎人。
嬴渠没有看他,冷声说:“够了”
嬴虔说:“这等……”
“嬴虔!”嬴渠打断了嬴虔,他没有唤嬴虔兄长,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冷冽。
嬴虔怔了怔,笑容僵硬的挂在脸上。
嬴渠生气了,他说:“兄长究竟要闹至何地步才肯罢休,死了这么多的秦国勇士,还不够满足兄长的戏谑之心!”
嬴虔不可思议的高声说:“你说我是故意为之!故意看热闹!当玩笑!”
“不是吗?”嬴渠反问,拂袖转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冷风割面,如刀切肤。
他听见嬴虔在身后叫嚷,他没有理会,也懒的理会,他走到了长玹身边,扫了眼长玹,没有公子对奴隶的蔑视,但是很冷漠,他的目光落在长玹紧紧搂着魏姝的手上,很冰冷,他说:“随我走,将她安葬了。”
长玹抱着她的身子,步履蹒跚踉跄。
嬴渠走了一会儿,突然的转头看着魏姝的身体,沉默不语,他觉得她是死了,但他看了有一会儿,暗暗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一把拉过她垂落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她的皮肤冰凉,白的像雪,片刻,他面色骤变,说:“她还有气,将她送去我的营帐。”她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
急步的回到了营帐,长玹将魏姝小心的置于床榻上,嬴渠则吩咐副将子车罟说:“速去召疡医来!”
子车罟回:“嗨!”转身快步离开。
医师分食,疾,疡,兽,四类,各司其职,因为秦国连年征战的缘故,疡医十分精湛,魏姝伤在皮肉,只要尚有一口气掉着,或许就能医回来。
子车罟离开后,嬴渠从木箱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玉奁,他取出了里面雪白的膏丸喂到魏姝嘴里。
这膏丸是楚国的,不需吞咽,会自行在口中融化,相传是取白鹿心血而制,调以亀脊膏,可吊人性命,不过嬴渠也不敢笃定这药一定有效,只是能多撑一时便是一时。
他看着昏迷的魏姝,皱着眉头,他很担忧,不然也不会毫不犹豫的将这膏丸喂给她,他身体不好,这膏丸是嬴师隰特意给他以备有恙的。但他不觉得给她用有多么可惜,他脑中的风涎已经有五年了,不是一颗膏丸就能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