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在一旁捏着野菜,搓搓菜梗上含含糊糊的泥巴,一瓣一片地掰下缀了露水的菜叶。梁国太子借龙翎之勇征战四方,宋国国君以龙夷之才治国安邦,而张子娥,要嗜糖小龙席地摘菜,可谓量才器使。
晨光明耀,张子娥正襟据案偶感虚敞,遂招了两下手,将龙珥唤至跟前,摸着小脑袋问道:「你龙夷哥哥是不是不喜欢你?为何不来见你?」
龙珥握拳蹭了蹭手心里的泥巴,嘴角挂着清甜安然的笑意,答道:「没有,以前龙夷哥哥可疼我了。」
张子娥见她可爱,拉了一把,将小龙半揽在怀中,侧了侧身子,为她扇风。自相识之初,她就喜爱这么抱着龙珥,白衫温温的,手感软软的,抱上一时还有些舍不得放开来。小龙见她不放手,便乖乖站在她身侧,任凉风一阵阵地吹。方才被张子娥这么一问,她不由得思考,龙夷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她了。转念一想,不对,龙夷哥哥过去待她那么好,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不可能,不可能。她边想,边拧巴着眉毛。张子娥不过是在逗她玩呢,可龙夷为何不来,她想不通。
当年宋韩对垒多时,不分高下。叶习之初下白石山,不久则为宋国破格启用,此信一出,即遭韩国满朝文武冷讥热嘲,乐得乌纱乱颤,称宋国抱薪救火,乃病急乱投医之举。书呆子远离世事,整日读书烹茶,焉晓兵戈之道?不过善以口舌之快,逞纸上谈兵之能罢了。韩国举国上下皆不以为意,孰料豫回府一役,天阴风嘶,损兵折将过万,昔日大国,断骨折膝,不得不拜服在翩翩公子无字折扇之下。
现今形势相似,前有覆车之辙,不可不取之,想料宋国定不会走韩国轻敌的老路。对面老将坐阵,虽戎马一生不乏战绩,却是一个安常守分的庸才,她那日殿上既然夸下海口,立无望之誓,必有奇策在心,又岂是一循规守矩之人能应付的?
近一月来,她亦是做足了戏码。什么路子不寻常,就按什么路子来,山里种菜,河中摸鱼,频顾天象叽里呱啦瞎说胡话,怎么都能引起宋国猜疑一二,何况宋国公本就是一多疑之人。
倘若这都不足以引来龙夷,她还有龙珥。仙承阁降龙时,宋国公极其重视,大赦囚犯,斋戒数月,请术士焚香卜卦,还兴师动众特制了整套仪仗,今梁国一国坐拥两龙,怎有视而不见之理?
张子娥愈想愈觉不对,定是何处有所缺漏,手上扇子随心间思虑,越摇越重,小龙软软的头发丝儿都被风吹出一朵朵墨云来。
龙珥扯了扯张子娥袖口,问道:「龙夷哥哥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这儿啊?」
张子娥秀眉微竖,哦?照理来说不应当,天下无密不透风之墙,早在诀洛城时,她已将龙珥之事告知襄王。那人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放出去,连当笑话讲都不曾同旁人讲?
手中蒲扇渐停,张子娥辗转寻思,凝神不语,眉上不觉间已布上早冬寒霜。小龙扫了一眼腰间手掌,不知何时已握成一紧得不行的拳头,那拳头用力一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小龙,有点热得慌。
这事儿吧,你可以不信,你可以嘲笑,但无视,张子娥受不了,于心中暗道:「这个李明珏,真的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小龙扑闪扑闪了眼睛,额角渗出了一颗晶莹汗珠。她不仅和张子娥挨得近太热了,而且耳朵里还遇狂轰滥炸,但她觉得该懂事,不能打扰张子娥姐姐想事情,遂抿嘴只字不提,全神贯注憋着汗。张子娥的余光扫到了别扭小龙,恍然回思,捏了两把她的脸,瞬即笑道:「真聪明,是我疏忽了。」
小龙笑了笑,见腰上的手还没放开的意思,搓着手转了一圈,顺势从张子娥身上离开。她被夸奖了,笑得可开心,于此同时,她得离张子娥远一点,她一生起闷气来,心里总是噼里啪啦骂个没完。
「当初姓张的上殿,跟本王说她有龙。」李明珏长袖一挥坐下了,笑着对柏期瑾说道。
柏期瑾一听,眼睛都亮了,扯了两下椅子挪近了,追问道:「未现身的龙二吗?长什么样子?」
李明珏笑着称是,想着这丫头定是尤其在意模样,怪不得每回看她都不挪眼睛。她正忖着,听柏期瑾再问一句:「我听闻龙翎是高大英武的男子,龙夷是还未及冠的少年,龙二呢?」
「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娃。」
随后李明珏又将小龙在殿上扒糖果之事告诉了柏期瑾,逗得她哈哈大笑。
「所以龙是假的?」
「真的吧,谁会拿一十岁小孩来开玩笑,骗人的都会找个像样点的。」
柏期瑾不曾想到此处,点了点头,低喃自语。李明珏默然一笑,将手中奏疏一甩,袖子卷上两寸,露出骨印分明的腕底,手掌向上,食指微抬,轻唤道:「你呢?」
眉敛,自带一弥水云般绵绵不绝的春意。
且摘花心,再蒸清露,一滴滴抹在温热暖玉上,生袅袅薄薄烟雾。
她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卷袖将手腕露出来,略抬了两下食指罢了,又似什么都做了。
柏期瑾忽然感到晕眩,她分明是稳稳当当地坐着,视线却在指尖一抬一落中摇晃起来,仿佛由柔软轻唤声声哝哝哄诱,误入迷路,一脚踏进萦绕木樨香露的苍茫烟水。满目空蒙,晨曦骤闪即爆,碎成一片一片鎏金镂花,映得人脸上娇红。李明珏淡淡一瞥,将头偏向她那侧,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问道:「为何来诀洛城?白石公叫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