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寒英的声音很轻,慢慢拂开了那久远故事上的灰尘。
四百年前,寒英还是一只最普通不过的小猫,和兄弟姐妹一起,被活埋在山上。他被裹在最中间,口鼻没有被泥土封住,叫声格外惨烈。
一个男人循声而来,徒手把小猫们刨了出来。
他把唯一还活着的寒英抱起来,擦干净泥土,小心翼翼放进背篓,再用柴刀挖坑,把那些可怜的小猫崽好好安葬。做完这些,男人把寒英抱在怀里,往深山里走去。
在彼时虚弱又无助的寒英眼里,那条路好长好长。
一开始是大片已经收割完的农地,毫无生机地躺着,露出作物被挖走后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空洞,后来逐渐有了绿色,不知名的小草成簇成团,坚韧生长,间中有几朵野菊,渐渐的,野菊越来越多,越来越艳,它们恣意昂扬,迎风摇曳,它们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它们惊涛骇浪地生长着,绽放着,哪怕秋意渐浓,哪怕寒风凛冽。
在这片野菊花海里,小猫长长地哀嚎,为这些花儿,为死去的姊妹,也为了母亲。
男人温柔地抚摸小猫的脑袋:“不哭,不哭,以后我来照顾你。”他环顾花海,又看向怀里温暖瘦弱的黄色小团子,“烟含细叶交加碧,露拆寒英次第黄。就叫你‘寒英’,好不好?”
这一刻,小猫有了名字,有了主人,迷失在茫茫大雾中的孤舟,有了航灯。
男人的家在山林深处,周围草木葱茏,在靠山吃山的贫苦年代,他家竟然方圆半里没有其他人居住。
男人的茅屋破破烂烂,漏风又漏雨,被衾尚残破,却有两个大樟木箱子,箱体上还涂满了桐油,里面放着满满两箱子的医书。
男人的生活很简单,种地、采药、砍柴,每过一段时间去一趟市集买卖东西,照着那些快翻烂了的医书熬药。相比之下,小猫咪可就忙碌得多了。
寒英每日早晚都要高高地翘起尾巴,在他的疆域里巡视,和不知进退的老鼠们厮杀,天气好的时候扒拉扒拉草药,让它们晒得均匀,天凉了就缩在被窝里暖床,偶尔男人捕到山鸡野味,寒英还要帮忙收拾内脏残余……
为了这个家,小猫咪承受了太多,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帮倒忙。
男人的脾气很好,好得过分,无论寒英做什么他都不生气,甚至是被人羞辱。
瘟神
那时候,寒英已经和男人一起生活了两年。
他每日像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犬,跟在男人身后跑东跑西,除了男人去集市的时候,毕竟猫胆小敏锐,天生害怕人多嘈杂。
昨日夜里,寒英刚把一条恶狗打得找不着北,凭实力成为了一方霸主,一股子得意骄傲的劲儿收都收不住,竟跟着男人上了街。
男人有自己熟识的铺面,他绕到后门,把已经晒干的木柴草药摆放好,敲了敲门,退后两步等待。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的脑袋探了出来。
肥腻男人瞟了眼干柴和草药,丢下一句:“等着。”又重新关上了门。
不多时,门里隐约传来争吵声。
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喝骂道:“你还敢收那个疫病鬼的货,要钱不要命了是吧?要是把病气过给了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肥腻男人谄媚的声音响起:“你放心,我不和他接触,那些货也都是等日头晒过了,天擦黑的时候顾个力夫,卖到别家铺子里去,从不进家门,妨害不了咱们。他那些货又干净又好,随便给他点钱就打发了,我这一转手能赚不少,白得的银子,凭什么不要?你不是看上一盒珍珠膏吗,等晚上货出了手,明儿个我就去给你买回来。”
“这还差不多,”女人气消了不少,似嗔还娇地又补一句,“注意着点儿。”
“是是是。”肥腻男人连声应答。
门再次被打开,肥腻男人把一小串铜钱远远地朝男人一丢,倚着门居高临下地等待着,脸上没有一丝争吵被人听到的尴尬和担忧,那副神情,倒好似一个做了善事的人,在等待着别人的感激涕零。
即使寒英是一只对人类社会不甚了解的小猫,此刻也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意味,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余光里,却见男人神态自若地捡起钱离开。
寒英跟上他的步伐,时不时看看他,他的脸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中,始终无悲无怒,平静得像一尊石壁上的佛陀。
回家时,男人已经走到了村口,马上就要入山,斜旁忽地撞过来一个瘦弱男人,他浑身酒气,脚步虚浮,怀里还揽着一个衣着清凉的妖娆女人。
男人没搭理他们,侧过身子继续往前走,那瘦弱男人却不依不饶,从背后猛地踹了男人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去你的,什么玩意儿,大白天的出来吓唬人!”
瘦弱男人的全力一击,力道着实不小,把男人踹得踉跄了好几步。男人站稳后第一时间去看寒英,见寒英无事,他过去把寒英抱起来,继续往山里走。
女人轻轻嗤笑一声,娇滴滴开口:“三哥,你不是说没人敢不给你面子吗?我看这瘟神,可比你厉害多了。”
瘦弱男人登时涨红了脸,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他拽得转过了身。瘦弱男人骂道:“狗杂种!”抬手一个巴掌就要往男人脸上扇。
寒英怒不可遏,浑身毛发奓开,后腿在男人身上一蹬,整个身体箭一般射出去,每根利爪都直往瘦弱男人脸上抓去。
那瘦弱男人脸上本就没什么肉,骷髅似的可怖非常,此时满脸血痕,看起来愈加触目惊心。他捂着脸乱窜,一脚踏空,骨碌碌滚进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