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弦木对这段剑法很有兴致,少见地跟着比划了两下,道:“的确是好东西,怎么就这段没有流传下来?”
他的衣衫最宽大,还有条桃花玉串成的背云,动作一大,甩得老远,末尾坠着的翡翠压襟不知打在什么上面,哗啦啦传来一阵脆响——这条通路尽头,竟然是一面石珠串成的帘幕,每块柱子约有半只手掌大小,中间由几乎腐朽的苎麻绳穿起,看起来随时可能断裂,可就是这样一面怪异而原始的帘幕,在被压襟打倒后,石珠之间抵撞纷然,既不断裂,也不纠缠到一处,反而越响越乱,震耳欲聋。
韦弦木正要上前稳住麻绳,晏潇却忽然大叫一声,抽出长刀,在通路中胡乱劈砍。
柳中谷道:“他走火入魔了!”
他提刀将晏潇挡住,一掌击退,乔柯则闪身上前,云鳞剑分别在晏潇四肢和胸口猛然打入几道真气,晏潇顿时瘫了下去。柳中谷道:“这壁画上的剑法比现在的挽芳剑更凌厉,看来晏潇还是差点火候。”
乔柯道:“小晏,起来,照后半段的剑谱运气。”
晏潇心法的底子是刀宗,方才一时眼馋偷学壁画上的剑术,二者本就相冲,又被那诡异的珠帘扰乱心神,真气逆流,这才闹出事端。众人陪他静坐调息片刻,珠帘也终于安定下来,稳稳垂在地上,仿佛十几根扎在地下的栅栏,乱得吊诡,静得更加吊诡。没多久,乔柯皱起眉头道:“流水声?”
他和柳中谷不约而同,悄声挡到另外二人身前。柳中谷低声道:“还有脚步声。”
他指了指石珠帘正中一条缝隙,牵着乔柯视线,去看外面一片影影绰绰。
刚才通道内火光更亮,可没人瞧见这片物件。二人将内力调用到极致,终于分辨出那是几只罐子的轮廓,乔柯抛出个眼色,转瞬间,竟已闪身到珠帘外,将地上的罐子一抄,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然而,就在他翻身转回的一瞬间,珠帘外“噌!”地钻入一支利箭,被早有准备的柳中谷一刀削断。
一箭不成,弓弩再次飞速上弦,咬着乔柯脚步,又准又狠地钉入地面。正在对方以为他要顺势躲入通路深处时,乔柯用剑鞘轻轻一蹭,便将地上的铁箭尽数拔出,扬在空中,不待铁箭落下,便已用四根手指夹住,将暗器反为己用,瞬间透过石珠帘投掷出去。
“咔!”
他甚至没有在帘外细看一样,仅凭暗器角度和石珠帘外脚步的回声就判断出来人位置,在最后一支铁箭中灌入内力,直接刺入石壁中,挡住了对方去路。
云鳞剑剑柄朝外,支开了半面石珠帘,乔柯幽幽抬起眼眸,朗声道:“陶师叔多年不见!怎么如此恨我?”
石珠帘外的通路,竟然只剩二尺不到,倘若有人急匆匆跑出一截,迎接他的将只有脚下深浅难测,唯闻刺骨流水的幽暗之地。
这干燥荒芜的沙丘下,竟是一片巨大的溶洞,一缕稀薄日照被山顶处某条逼仄的缝隙撕碎,斜斜打入洞中,解作五颜六色的暗光。从石珠帘往前,约莫每三尺会有一根柱子,勉强供人落脚,想要追上站在对面的陶诵虚,便必须从几百条光怪陆离的钟乳石上飞过。陶诵虚道:“好贤侄,看在师兄的份上,你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乔柯道:“现在下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陶诵虚冷笑道:“你胆子不小,倒不怕父母为你操心。”
乔柯道:“我父母在九泉之下等你!”
一切都太快了,从他躲开暗器到踏出石珠帘,韦弦木才刚刚搀起晏潇,声调急转,对柳中谷道:“拉住他!”
然而,乔柯早已经追到钟乳石林的半路,柳中谷对晏潇抛下一句:“殿后!”,提刀便跃,没追多元,惊呼一声,险些从钟乳石上跌落。再看乔柯,竟也在盛怒中停下脚步,齐齐向上一望。
数十根挂满了石串的巨柱从天而降,将二人脚下的钟乳石衬托成梅花桩般,又长又细,且晃动不止,须臾便在地上筑成两座石牢,将乔、柳二人分别困在其中。柳中谷喊道:“别追了!回去!”
哪里还能折返,最后一根巨柱落下之前,一道黑影直冲进来,趁柳中谷底盘未稳,刀刃横劈脚踝。柳中谷顺势仰倒,单手在身后一撑,反跳到另一根钟乳石上,只这一下,已经心惊胆战,不敢小觑。
他瞥见了层层缝隙之外的乔柯。对方竟然已经落到钟乳石下,一手盘住柱身,将自己高高荡起的同时,“挑银须”连发数道剑气。那速度对乔柯而言也很难招架,以至于剑气的准头都受到影响,其中一道落在水下,破开的巨大水波推着石柱不断轰鸣。
在他身后,这样闪避、追击毫无停顿的黑衣人,竟足足有三个。
第105章104算盘
两座石牢架在溶洞正中,刀剑声久久不绝。乔柯本来就话少,但以柳中谷的性格,安抚也好,求援也罢,按理应该会给个提示,可直到现在,两人都没喊过一个字——那些凭空出现的黑衣人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哪怕有半点分心,他们都会命丧当场。
实际上,就算出声求助,韦弦木和晏潇也束手无策。对方只向通路中派来一个人,但此人甚至知道韦弦木武艺不精,晏潇为了保护他,只得一味防守。饶是如此,晏潇也伤得不轻,试图退到机关入口,谁承想那黑衣人左冲右突,将后半段的油灯全部打翻,这下岂止方向,晏潇连人影都难以捕捉了,肩头被猛地一踹,飞滚出去,空中他看见了第二道剑光,不是朝着自己,而是刺向手无寸铁的韦弦木。
与此同时,一道平静而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穿过。
“弦木,别动。”
剑随声至,一个与韦弦木相仿的身影不知何时钻入石珠帘,从后一勾,将黑衣人的攻击带歪,与他缠斗起来。利剑嘶鸣,霎时如流星掣电,几胜于两座石牢之内。晏潇揉着胸口起身,喘息未安地捕捉幽暗中的战况,他的眼睛越是适应,来人舜华剑法的路数就越发清晰,正如通路中的壁画,大开大合,秀逸如长云漫卷,却在每一招中蓄着连绵杀机。黑衣人节节败退,惊叫道:“你是!”
他循着闷响去看自己胸口,云鳞剑眨着剑柄上血红的眼睛,一剑刺穿心脏,将他的遗言截断。
拂血,收剑,裴慎在尸体的倒地声中转过来,将韦弦木检查了一遍。韦弦木指着石牢道:“你快去那边!”
裴慎轻轻摇头,只对他说了两个字:“算盘。”
他的半边脸颊像爱羽剑一样染了血,但晏潇看得很清楚。从听到声音的一瞬间起,他就应该想起这张脸的,只是对方陌生的武器和从未展露过的剑术让他开始愣怔。
李姓镖师,自称柳中谷的远房亲戚,学了一点杂牌剑法,来逐风镖队讨口饭吃。
晏潇的思绪被山风向后吹拂,好像才踏上前往珠岛的木船不久,摇摇晃晃的天地间,韦弦木正在发问……
“倘若裴慎其实是你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呢?”
晏潇大吼一声,虽知不敌,仍旧纵身一跃,冲向裴慎。后者急着离开,甚至没有正眼看他,抓住他的手腕,将长刀逼出掌心,继而提膝一顶,晏潇只觉眼前发黑,“噗通”一声栽到地上。
不是死手,仅仅让他短暂失去了行动能力,浑浑噩噩看着裴慎冲出石珠帘,紧接着,韦弦木挡住了视线,并且撸起袖子在石珠帘上比划起来。
如果仔细观察,石珠帘上的每七行珠子都可以拼成一只算盘,上二下五,每颗的位置通过苎麻绳上的绳结调整。苎麻绳一共十五条,恰好和组成石牢的巨柱数量一致——这机关看似复杂,实则只是一道极其简单的算术题,只消一个人站在通道,将石珠帘小算盘上的每一列数字告知石牢中人即可,想要脱身,难处只有一个——石牢中人要在层层围攻下,亲手“拨动”小磨盘一般重的石串。韦弦木满头大汗,喊道:“中谷,正西第一根柱子,上一下一!正西偏南第二根,上一下三!”
其实,乔柯的情况比柳中谷危急得多,但正因如此,他才无暇再去推动石串。韦弦木的指示看似石沉大海,过了一会儿,柳中谷突然怒吼道:“再念一次!”
他正将黑衣人抱摔在一根钟乳石上,趁对方起身的间隙将所有石串拨动,果然,石柱剧烈摇晃起来,其中两根率先抬起,好似一道窄门,柳中谷手扶钟乳石珠,另一手秉刀向外,飞快跑了出去。
韦弦木已经在报另一间石牢的密数,打眼看去,里面四人都已成为血团,快要分不清哪是乔柯,哪个又是杀手。鲜血几乎盘绕着每一根钟乳石柱,一路汇入幽暗水流中。这时柳中谷才发现自己石牢中的杀手竟然消失不见了,但当下救人要紧,先上前帮乔柯抬起几个石串再说,正在卯力,晏潇竟然从通路跑了下来,惊恐万分地抓住他的衣角,道:“镖头!李大哥他是……”
他感到柳中谷持刀的手臂瞬间更加紧绷,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他从未对任何人这样凶狠过,据说,就连当年被赵殷登堂闹事,柳中谷也是不卑不亢,唇角带笑。直到这个瞬间,晏潇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如果刚刚脱口而出“裴慎”两个字,柳中谷一定会当场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