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烤米饼,一个一个地做,做好之后,连着五天在东西两郊跑来跑去的,挣的都全是辛苦钱,跟今天这种大量涌入的快钱是没办法比的。
周长城也吓了一跳,就两天的时间,他们就赚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噢,不对,现在他只能领半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那算起来就是四个月的工资。
“小云!这是真的吗?我们没有点错?”周长城犹是不信,眼睛发直地看着面前一堆堆叠起来的新新旧旧的钱票子,“就卖瓜子和卤蛋,也能挣这么多?!”
万云重重地点点头,把记账的本子放在一边,跟周长城一样,脸上的表情都是没办法控制的笑容,心都跳快了几许,两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傻乎乎地把眼前二十多叠票子重新点了一遍,没错,是刚刚那个数。
“小云…”周长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大冷天的,他胸前背后都被这一百八十二块钱给弄热了,“这钱可真是,忽然,怎么…”他口齿不清了。
隔壁屋的邻居也回来是,是一家四口,两大两小,平常和周长城夫妻就是个点头打招呼的交情,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万云听到他们开门说话的响动,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小声和周长城说:“咱们别声张,人家问起,我们就说去是去了,但人太多了没挤进去。明天我们就把钱存到信用社去。”
“好。”周长城满眼都是这沓票子,深呼吸几口冷空气,胸口的热火也慢慢降下温,“小云,把存折拿出来看看。”
存折是由万云保管着的,万云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两个钥匙,又下床,从床脚最暗的地方拉出一个木箱子,开锁,再打开一个带着小锁头的铁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张猪肝色封面的存折,递给周长城,做完这个动作,她稍稍侧身挡住周长城的目光,把自己从万家寨带出来的藏着四百块钱的铁盒往底下塞去。
周长城没有留意到万云的小动作,而是专注看着存折上的名字,上头写的是万云的名字,存款有三百块,这是他们上回存的,全副身家,便说:“我们再存两百进去,凑个五百块。”
万云把木箱子盖上盖子,坐在床边,心中纠结要不要和城哥说自己还有四百块的事,还是要往后再说,现在他们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照理说是不该有秘密的。
听周长城这一念,万云想想,又把自己平常背着的小包拿出来,从里头翻出十多块钱,周长城也从裤兜里翻出十来块钱,加起来,这才是他们的全副身家。
“不够的。”万云摇摇头,“存四百块吧,等这十来天,把剩下的八十斤瓜子出了,年后再存一笔,就不止五百了。现在年底,猪肉青菜糖饼全都在涨价,咱们要留点钱做伙食费,何况要过年了,怎么也得留钱留票来走礼。”
亲戚再少,世俗生活也是免不了的。
周长城失笑:“枉我比你大一岁,考虑得还不如你周到。往年我单身一个人,就去提着烟酒和糖果去师父家走一趟,有时候也会和同事结伴去车间主任和生产主任家坐一坐,花费不多,一时间,还以为跟以前一样呢。”
结婚了,就不一样了,不过,他喜欢这种改变。
“你要上班,天天都是跟大男人们打交道,你们肯定也不想这些。哪像我,天天在筒子楼里,接触的全是不上班的大姐和老太太们,都不用仔细去学,光是用耳朵听个两分,她们就能列出一箩筐的人情世故来。”被周长城这一岔,话题就偏开了,万云用红绳把报纸上的报纸一捆捆绑好,装在一条黑色的塑料袋里。
周长城把最后一叠钱绑好,顺手把存折也放进去,让小云锁起来,存钱的事,明天再说。
“这几天是不是也要给桂老师寄点东西了?”万云收拾着报纸,这些报纸揉成一团,塞到门背后的火盆子里去,“轰”地一下,火舌窜得老高,不一会儿又慢慢低下去,报纸烧成了黑灰。
周长城开了桂春生寄来的收音机,调小声音,里头传出一阵吉他声,接着一把柔和的女声轻巧地传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自从拉好屋里的插座,两人就经常关起门来听收音机,有时候听听歌曲和新闻,有时候能收到一些评书的频道,万云煮瓜子的时候,四周无人,就开着小小声地听,光是收音机里的歌她都学会好多了。不过,两人都知道收音机是金贵的东西,收到了也没有声张过,这种刻意的藏而不露,让他们在家具厂筒子楼里淹没于众人之中,除了卖点吃食,其他便是无人过多侧目。
调好收音机,周长城用脸盆装了小半盆热水,又兑了凉水,拉过万云用肥皂洗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大家都认为钱很脏,点过钱一定要洗手。
一大一小的两双手泡在温水里,你捏捏我,我捏捏你,还玩起水来。
“要寄,明天一起去邮局安排了。”周长城想好了,还是那些山货和炒茶叶,他们这儿也买不到多金贵的东西,桂老师手头不缺钱,保持这种远距离的交往,他老人家是不占便宜的,不过是想有人记挂着自己罢了,来往了这么多封信,周长城也摸到一点边儿了。
万云点头,下巴朝着桌子底下努了努:“山货我都买好,在那箩筐里,茶叶明天还要再去看看。”尽管县里的高山炒绿茶多,但涉及到烟酒茶,价格就贵,还要特殊的票。
“我去换票。”家里的事,周长城会想办法的,尽管现在电机厂已经只能勉强发点粮票了,但去找找熟人,还是能换到的。
第61章
电机厂让员工只上半个月的班,周长城选择的是下半个月休,因此一直到过年都不用去厂里了,天天在家跟万云一起倒腾那点瓜子小生意,倒是分担了不少家务。因为有周长城在,万云又开始做起了米糕,出乎意料,年底了竟还卖得不错。
到了年二十八的时候,有同事来带话,让周长城明早九点半去一趟厂里,厂里要开全体职工大会,要求每个人都到场。
带话的同事走后,没有上过班的万云问:“不是休息吗?怎么还要去开会?”
周长城答:“每年年底都要开全体职工大会的,今年虽然困难,但会还是要开的。”
“那你们开会都说什么?每个人上去表决心吗?”万云好奇。
万云的眼睛圆圆的,看人的时候有种稚气感,周长城笑,不觉得小云无知,但觉可爱:“有任务的时候开动员会,就会让代表上去决心。像是这种年底的会,大概是要讲过去一年的总结,再说一些鼓励的话,不出意外的话,领导们都会出席的。”
万云撇嘴:“今年厂里都这样了…”上半年闲了两个多月,下半年白忙活,到后面干脆工资都只发一半了,还要开总结大会?只是觑一眼看周长城,见他低着眉眼,就不说话了,仔细筛手上的粘米粉,等会儿还要再蒸一锅米糕拿出去卖。
万云那未说尽的话让周长城沉默,休息中的每一日,只要想起厂里的那个布告,他心里就跟油煎似的,不知未来会何去何从,以前也有过没活儿干的时候,但这种情况还真没遇到过,或许是男人的自尊,又或许是不会表达,他不好和万云说自己的难受,暗地里只有不停地用各种激昂的话来给自己打气。
“师娘说家属楼的邻居们一起要买十五斤瓜子,我明天顺便带过去。”说着,周长城从蛇皮袋里装出来,过年了,尽管没有上班,但每天的是事情都不少,前阵子他和万云囤有接近一百五十斤的瓜子,到目前只剩三十来斤了,也算是回血了一波,存折上的存款,在前天的时候,就存到了五百块,夫妻俩儿高兴得下了趟国营饭馆,点了两个肉菜来吃。
“好,用这个塑料袋装。”万云从桌上递了个干净的袋子给他,“我姐那儿还要五斤,姐夫那儿也说还要三斤,你也一起装出来。”手上囤着的货一一都出了,这两天出得尤其快,她睡觉都安乐一些。
第二天是个晴天,无雨也无雪,天色是灰的,没有太阳,四周围着的高山,满山苍翠,顶上有缭绕的雾气,人们走在路上缩头缩肩,冰冷的河风和山风交织在一起,呜呜而过,从房舍和田野间旋绕转圈,毫不留情地刮在人的身上,人们说话的时候,哈出白色的气。
周长城脖子上围着万云用软布给她做的围脖领,握住公共汽车上冰凉的扶手铁杆子,看着窗外干枯发白的草木逐一往后退去,拉紧身上的衣服,吸吸鼻子,今年冬天的风比往年的要更大一些,只要出门,就被吹得一脸凉意。
厂里要开职工大会,是上层领导向下通知的,不论上班还是休息的,都通知到位,因此今天能来的都来了,鲜有缺席的。乌央乌央上千人,按着各科室和车间的编制,各占大会广场的某一块地方,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人说话的声音和风声混合在一起,有种别样的嘈杂。电机厂好久没这样齐人过了,正因为内心都知道今年的年关难过,每个人都有焦躁,想表达对厂里的不满和质疑,可有不敢大声说出来,所有人的声音都是压得低低的,反倒像是在参加一个什么集体的秘密聚会。
照着旧例,讲台上排了三排桌子,第一排以武厂长和杨书记为中心,其他领导的位置则是依次排开。不比往年的隆重,台子背后的黑色幕布上,只简单挂了一条红色的横幅:全厂职工大会暨颁奖典礼。
周长城站在生产车间的队伍中,看着那条可怜巴巴的红色横幅,不由想起他十八岁成为临时工,进电机厂参加职工大会的盛况,那时虽然不是厂子最风光的时候,但仍然十分隆重,开会时间不会挑在临过年的时间,而是提早大半个月,厂里会请来县里的舞狮舞龙队和民乐队开场,等会议结束后,接着下来一直到年三十,全厂各部门同事还能拿着厂里批的活动经费,分批去国营饭店吃顿饭。
如今现状的萧条,和从前的火热相比,也算是不堪回首了。
跟周长城有同样心态的职工不在少数,说起往日的荣光,纷纷感慨江河日下,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很快,领导们都到齐了,武厂长和杨书记坐中间,今年的主持人是秘书办的赵秘书,他是个干练的笔杆子,废话不多,问两句好,便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先是杨书记讲话,杨书记做了一些思想上的总结,言语之间比较官方,跟去年的话相差无几,职工们耳朵刚听完,脑子就忘了,鼓鼓掌,盼着这会能快点开完,露天的风吹得实在冷。
有线话筒递给武厂长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全厂忽然静默了一刻,这一刻的静默里,包含着上千人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不能一一辨明。
武鸿斌咳了一声,把原先准备好的稿子放在一边,清清嗓子,抬头看了眼台下的职工们,眼前有千张面孔,每个人身后都有家庭牵扯,每个家庭都需要劳动力带回工资和票据支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