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显得十分健壮,虽然脏兮兮的,但是或许十分适合看家护院,说不准它吃的比贫民窟里绝大多数的人要好,也比那些自矜身份的,事实上早已经被时代远远地甩在身后的人家要好。
武士就是早已被时代抛在了身后的阶级不过福泽谕吉依旧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武士。
他出身丰前中津现在已经改名为九州大分县,然而居住在其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依旧只知道丰前中津,这让那里的行政长官十分气愤奥平藩的士族之家,由于是无法继承家业的幼子,所以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同宗无嗣的长辈那里学习如何做武士。
那是一个十分暴脾气的老头,酗酒,年纪一把了还与人当街打架斗殴,将“我曾经可是迎风一刀流里头鼎鼎有名的人物”之类的大话挂在嘴边,是一个总做出令人困扰之事的人,但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总是嚷嚷着要将福泽谕吉从他的弟子中除名,因为“你这个小家伙严肃的脸看着就叫人讨厌”;但是在教导刀术的时候也十分尽心尽力与此同时却又总是对小福泽谕吉进行过于严格体罚。……
他总是嚷嚷着要将福泽谕吉从他的弟子中除名,因为“你这个小家伙严肃的脸看着就叫人讨厌”;但是在教导刀术的时候也十分尽心尽力与此同时却又总是对小福泽谕吉进行过于严格体罚。
例如在练习时将刀打断了的话,其他人只会挨一顿揍,如果是福泽谕吉的话不但要挨揍还要进行“双手把断刀高举过头顶在门外站一夜”之类极其“武士”的修行。
他这样子让那些在福泽谕吉后入门的师弟们都觉得自己的老师做得太过火了,他们总是凑在一起说他的坏话,作为武士枯燥的修行中途还算有的消遣。
有时候福泽谕吉也会加入其中,于是师兄弟们笑成一团,说那个老头儿昨天多喝了二两黄汤,撞进了寡妇门里,第二天早晨才出来之类的香艳糗事。
那时候他们拿后山的竹子练刀,竹子都被砍秃了,只剩下种在地上短短的一截根,走过的时候甚至要小心谨慎,因为一不小心会被那些竹子刮伤腿。
但是被刮伤腿的话,就不用挑粪“喂竹子”了虽然挑粪不是难事,但是粪臭,尤其是热烘烘的夏天,简直扑鼻难闻。虽然大家都知道竹子长得快就要喂肥,但是谁也不愿意干,到最后轮着来。
福泽谕吉是师门这一代里最年长的师兄,身为老师的老头儿不靠谱,大家有事情就找他。
往往一到夏天,那些年纪还小,心思机灵的师弟们就会故意叫竹子刮伤腿,活蹦乱跳地过来找福泽谕吉,指着腿上那一道小红痕笑嘻嘻地请假不干。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笃定了身为此代之长的福泽谕吉绝对不会拆穿他们,所以才这样胆大包天;不过他们请了假,活儿就要福泽谕吉干了,因此一年四季里总是能看见他挑着摇摇晃晃的污桶在清晨穿行在被砍得半秃不秃的竹林间。
这也是他在师门里受到师弟们敬重的原因,因为在大家眼里,师兄刀术很好,人也很好。
福泽谕吉自己也喜欢爬山。
他喜欢清晨,也喜欢竹林,以及里面的鸟雀。因为害怕猫吃了他的鸟儿,他曾经花了一整个夏天把山里所有的猫都赶走了。
那是他十四岁的事情,自那之后似乎天下所有的猫都恨上了福泽谕吉。
挑着桶到山顶时,能正好赶上一个鸟雀声里的日出。下了山后,那些心虚的小家伙们会凑过来给他打扇子,在师父醒来前的最后一段自由时间里嘻嘻哈哈地说笑。
“吵甚么”
老头儿醒了,先破口大骂一气,然后拿那柄少了很多梳齿的木梳子把头紧紧地扎成武士的月关头,臭美地对着铜镜照一照;那柄梳子是他死了很多年的老婆留下来的,铜镜也是。
尽管有些时候的下午他会去一里外的酒馆里喝到整个人烂醉如泥,而后再踩着夕阳歪歪扭扭地进了门来,立时吐一地酸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到床上去睡,给福泽谕吉留下一地要扫的烂摊子,但是即使如此
在宿醉第二天的清晨,这位老武士依旧会把自己打理得衣冠整齐,连木屐的带子也端正后,才昂扬地迈着八字步走出来。
然而那好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到底是多久呢
才不到两年,记忆里那些师兄弟们的脸甚至已经开始模糊了,像是白骨沉进湖底一样似乎也捞不出来了的模样,为此他不得不开始一个一个念他们的名字,试图加深记忆。
两年前,大战开始。
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都被征上了战场,即使是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的小师弟也是。……
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都被征上了战场,即使是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的小师弟也是。
征兵的人举着名单念名字,把他们一个一个推上军用卡车,给他们分武器,但是也没叫他们解下腰上的刀。
因为身为师兄而沉稳很多的福泽谕吉把那些因为马上要上战场建功立业而激动的师弟们往军用皮卡的里面推,防止他们从卡车的边缘掉下来。
所有的人都闹哄哄的,有的人说后悔自己的刀落在了家里没有拿过来,其他的人大声地笑话他;每个人都大声说话,似乎能用大声说话掩饰心里的激动与恐惧似的。
军官拔刀敲了一下卡车的边缘栏杆,喝斥大家不要说话,于是众人都住了嘴。此时,卡车的动机开始嗡嗡地叫着,要开动了。
它开动了,把那山,那竹林,那落魄的和室都丢在后面,驶上尘土飞扬的路。
福泽谕吉那时站在卡车尾巴的地方,他用手按着刀柄,回头时遥遥地看见他的老师披头散,裸着干瘪到能看清肋骨的上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从那破旧的和室里冲出来。
他跑掉了一只鞋,像是个瘸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挥舞着刀,似乎喊叫着什么,徒然地追着皮卡车跑。
他追得很快;
在他的身后有一些妇孺,也费力地踩着小脚追着车跑,但是她们远远地被落在后面。
皮卡开始加。
老人逐渐被甩在后面。
他更加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像是个丑陋得可笑的稻草人一样摇晃着;他沙哑的嘶喊声夹在军用卡车动机的轰鸣声里远远地传过来“谕吉谕吉”
渐渐的,这叫喊声越来越小,再也听不见;渐渐的,那个老人成为了歪歪扭扭的土路尽头一个小小的黑影,对着颠簸着前进的卡车的摇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再也看不见。
记忆从这里开始就变成了冒着一簇簇火的枪口,黑夜连着白天,根本不会停歇的炮声。圆鼓鼓的东西飞进了壕沟里,是炸弹。下意识翻滚着躲开后,近在咫尺的爆炸声把耳朵震得两个月听不见声音,刚才还在身边的人已经成了一片开花血雾,雾洒下来的时候,或许在脸颊上能摸到半截肠子。
“胜利了,可以回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