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开嘴角,目光凝结了寒霜。
“妹妹,你被他教得太软弱了,别动不动就气急败坏。总有你明白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算了,你现在假正经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因为长丰的来临,我们很快启程回老宅。朱翼拉开舱门的时候,曾好奇地望了一眼。
“你们在干什么?”
我被翻起的海浪溅到了,浑身有点冷。而小船王努嘴朝远方,他朝船舱内的人示意。
“雍州有贵客到了。”
于是我们很快离开了疾风号。朱翼挽着我的手,在她看清了那艘船上的徽记后,就一直挽着我的手。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我和朱翼坐在马车内,她的头一直歪在我的肩上。而卞怀东则一路向前,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追赶似的。小船王则慢悠悠地牵着马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就连话最多的右无浪,也安静地坐在前方,专心致志地驾马。看来这趟出行真是糟糕透了。
我们并没有见到长丰,门厅里等着是阿志姑姑。我惊讶地发现,她比在湖畔小院的那年憔悴多了,她的唇是青紫色的。也许是老宅内的沉静,使岁月流逝得格外慢,阿志立在树荫下的姿态,也像一尊会伫立天长地久的绿植。可是,她那个模样,看得真叫人难过。
“那年中的毒,一直没有缓过来。如今,只能生死由命。”
她携起朱翼的手,又摸摸我垂下的发尾。
“看见你们鲜活的样子,我真高兴。”
长丰和叔父去了北院书房,而我们带着阿志来到了自住的小院。按照她的说话,这次是冒然闯入,不讲究天家礼节。
朱翼依然关怀着她的身体,她提到了雍州雪莲。
阿志摇头:“灵丹妙药,用过几百次了。用在我身上,只有浪费。”
除了本身的疾病,她身上还有隐约的颓废,那种颓废是从她心底蔓延而开的,与中毒无关。
“内宫生活总是单调的。陛下突然想来趟雍州,我也是求之不得。”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而朱翼递上滚热的茶水,她俩就讨论起茶叶的选品来了。阿志微垂的眼角慢慢展开,她的嗓音也渐渐温润,她仿佛许久没有这么交谈了,和朱翼聊得如此投契,连苦涩甘甜也能品论那么久。她在内宫中的生活一定很寂寞。
“我说得太多了。”她朝我笑笑,怕冷落了我。
我折回自己想知道的事,又问起陛下为何突然驾临。
“不要担心,陛下只是太难过了。”她说,“他想出来透透气吧。那个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冬天的时候夭折了。你们都知道吧。”
我听过。那时我就想到姑奶奶曾说过的话,子嗣不旺,是王朝的劫数。
阿志又垂下眼角。
“他一直不开心。而且,他老是担忧,担忧和恐惧。”
但凡血肉之躯,都有担忧和恐惧。翻出了那件石碑,我们会担忧,而长丰会恐惧。
转念一想,看来阿志姑姑并不知道那一切,这样太好了。
“你们会再来京都麽?来看看我吧。”她拍着朱翼的手,我想这是她对朱翼的祈望,“陛下一直盼着你能来。你若能陪伴在内宫,我想陛下会轻松许多。”
也许她认为,这是长丰此行的真实目的。
朱翼看了她一会,然后说:“阿志姑姑,有你陪伴着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我啊。”
在我思索着担忧与恐惧的时候,朱翼也在思索她的困惑。
她浑然不觉尴尬,朗朗陈述着:“我现在明白,能够陪伴自己心爱之人,一直到老,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如果说她的玲珑心肠,真的能触及旁人的敏感与要害,那也是温柔善意的。她用清澈包容的眼底,化解了女人的尴尬。
“小月,”女人拉着她的手,“你说的没错。只可惜,我本身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和朱翼都以为她没有说完,可是她却说完了。她依然喜欢摸摸我们的发尾,又摸摸我们的耳朵。她的眼睛里有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这是对命运的妥协。
“答应我,再来京都看我一次。”
她用温热有力的双手,握住我们的手。
南宫世家(十四)从十岁那年,我找到……
从十岁那年,我找到了南宫简,他就一直将我护在羽翼下。我的成长路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凄风苦雨都被挡去,陪伴我长大的,还是世上最善心的女孩。乌潭的那把火是人生里最惊心的事了,因为那时没有叔父,也没有小月。我曾毫不怀疑地觉得,十岁之后,我的人生找到归依,更何况我还有了雍州的家。
宣和七年的天气真冷,很久不见阳光了,凉飕飕的风从指尖里穿过,抬头只能看见压抑了很久的云。家里的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人抱怨阴沉的天气,我要给穿梭回廊的仆人们让道,他们太忙了,而我在庸人自扰。
我叫来活泼开朗的右无浪。
“家里总有些不一样,你没感觉到吗?”
他的嘴一撇:“天王老子来了,当然不一样了。”
当然,长丰带来了许多人。羽林卫把老宅围起来了,而内官们又替换了家仆,所以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放眼望去,来往的面庞都是陌生的,他们的眼神真冷漠。而风更大了,不像以往从海上吹来的暖风,这风把老宅搞得更阴沉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