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你晓得的,”水德音摇头,无比惋惜道:“咱们这行,都是父子家传,图南这个小丫头么,她在自家作坊里干活,上下都认识她,处处让着她,包容她,她学不来真本事的,这不,生丝缺口的事,就把她吓得打了退堂鼓。”
水德音一口饮尽杯中酒,目光微迷离,言辞恳切:“她是我的女儿,我也想让她学点真本事傍身,可你也见到了,她镇不住下面的人,导致生丝出现那样大的问题,要是再让她待在作坊里,我对手底下那些老伙计,也没办法交代。”
听见这些话,背黑锅的水图南,觑一眼于霁尘神色,暗暗咬紧了牙关,她想,于霁尘听了老爹爹的话,肯定认为她是个刁蛮任性,又爱胡作非为的大小姐。
沉默中,有一丝怪异感,像水蛇游水般无声游过去,惊得水图南心里莫名恐慌,她定定神,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食物上,努力不再去想于霁尘会如何看待自己。
于霁尘脸上温和依旧,但那淡淡的笑容里,露出了几分不好评价他人家务事的尴尬:“亲长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是事情利大于弊,想来令爱最终还是会理解您的。”
“我原本,想把她送去瓷行你卫叔父那里历练,但因为一些原因,没能送她去成,”水德音惆怅道:
“后来,我又琢磨,孩子虽然犯了错,但不能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正巧,当前生丝的事放着,我想让她跟跟这件事,又怕贤侄你误会,误会伯父不重视和你的生意,遂也只能作罢,唉,难吶。”
几十万匹的生丝织造,派个爱打退堂鼓的人来负责对接,无关乎此人性别,单纯出于利益安全考虑,便是任谁都不会答应。
于霁尘当然也不会答应,思索片刻,她好似明白了水德音的言外之意。
看看水图南,又看看水德音,于霁尘深思熟虑地斟酌道:“若是水伯父信任我,那不然,让令爱屈尊,到我这里来帮忙?”
这个提议正中水德音下怀,他高兴地重重拍手,把吃菜的小碗倒成酒,和于霁尘喝得称兄道弟:“你可真是为我解决了愁白头发的事啊,霁尘,伯父是真的没交错朋友!”
水德音贪杯,愣是把两个人的酒桌,喝出二十个人在场的热闹,全然忘记去怀疑,事情为何会进行得这样顺利。
在水德音的设想中,按照于霁尘谨慎小心的作风,定会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的提议,可当水德音在言笑间,看见女儿那张如出水芙蓉般淡雅从容的脸蛋,他便对于霁尘的爽快,得出了无比笃定的结论。
英雄难过美人关,像于霁尘这种年轻人,最终也不免落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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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德音喝醉了,东倒西歪地拉着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去三叶巷,不回家,不回家!”
他不敢回家。老母亲极其重视王嫖肚子里的男胎,这个时候,他这个做亲儿子的都要靠边站。
若是叫老母亲看见他又偷偷在外开荤,必定要逼他跪在家祠忏悔,并且连带着对栖月一通阴阳怪气,责备栖月没有看好他,届时家里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他烦透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矛盾争执,所以即便喝醉酒,那些警惕也刻在骨子里,让他时刻警醒着自己。
水德音喝醉了,在同旺楼小二的帮忙下,水图南把老爹爹塞进去往三叶巷的马车。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水图南捂住脸,沉沉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压下了喉头的酸热。
三叶巷有水德音的别院,他在那里养着个女人,水图南的母亲陆栖月并不晓得此事,但水图南曾因为生意上的事去找父亲,无意间撞见过那个女人。
那是个看起来,只比她年长岁的,年轻貌美的,婀娜多姿的女人。
于霁尘签完花费单子,走出来便见水图南背对这边,站在门楼彩牌下发呆,良久,只见她把脸埋进双手里,窄瘦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两下。
于霁尘罕见地有些于心不忍,走过来,问:“哭了?”
“……”水图南垂下双手,深吸一口气,侧目看过来,清澈眸光难掩疲惫倦容,“你肯定没处过年轻小姑娘。”
不然讲话不会这样直来直去,硬邦邦的。
头顶天穹依旧阴云密布,于霁尘站在街边,周身落着阴天特有的湿沉。
沉默须臾,看见水图南并没有红眼眶,于霁尘俊秀的脸上,露出个鲜活的,又带着几分不解的惊诧表情:“看你说的,那年纪大的老姑娘,我也是没有处过的。”
“噗!”水图南没忍住,遮嘴笑出声,又气又好笑。
于霁尘把压抑的人成功逗笑,又认真说了句:“觉得委屈很正常,毕竟你老爹爹当着你的面,把你‘卖’给了我。”
“……”水图南刚有点舒缓的情绪,立马跟着再度沉下来,这起起落落的,变化快得她来不及接招。
她心里想,风趣只是于霁尘用来骗人的表象,刻薄才是这人本质。
看着水图南一张小脸黑下来,于霁尘反而觉得挺有趣,她轻轻吸吸鼻子,再度嗅见了水图南身上的淡淡香味。
真好闻。
街上各种混杂的味道,在瞬间消散化无,鼻尖只剩下了这般的隐约香味,像花香,又比花香淡,是连饭桌前熏的满身酒菜味,也无法掩盖下去的淡香。
于霁尘在心里想,正经人家的姑娘,似乎都是像水家大小姐这样,香香糯糯,甜甜软软,不像她,总是刀头舔血,常常向死求生,即便着女装时,也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
在水图南的沉默中,于霁尘背起手,看着街上车来人往,身带酒气,眉目无波道:“觉得委屈没用,等你真正独立了,你爹对你,就绝不会再是这样任意摆布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