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祭司这些长辈即便不能与梅生相拥,但梅生心是亲近他们的,如果她不是天生不喜欢笑的性子,或许她会多在他们身边说说话、会想听听父亲的夸赞、会想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嗅闻她的胸口香气。
早在母亲腹中时她就有了记忆。
在祭司家中修习时他只允许双子中的一个回家见一见父母,与梅含被送到祭司家中开始教导修习术法的那年他们三岁,她比梅含有更多的记忆,她才是那个更舍不得离开母亲的孩子,然而每当她打算开口说出见母亲的请求时,梅含都先她一步说了出来……
梅含多么容易笑,也多么容易流泪啊!对比梅生,他的渴望更强烈,他总共见了母亲九次,而梅生则一次都没有再回去家中,后来再想起父母时,也不是那么思念了。
梅含夺去了梅生全部表达快乐悲伤的机会,如一场计划好的阴谋诡计!
或许兄妹二人该贯穿彼此心脏,撕咬彼此血肉,厮杀至死……每当梅生有这个念头时,梅含又变得不那么刺眼起来……她想不起来太多他是怎么讨好她的了,只模糊地记得梅含也曾对她微笑、为她穿衣、为她梳理头发……
啊,就和苏博待在她身边为她做的一样。
梅生眼珠干涩地转了转,但没眨眼,她忽然暴起把铜镜砸了个四分五裂,猛地转身掐住苏博拿着梳子的手:“你是女人吗?”
苏博手里还有几根头发,她暴起的速度太快,她发丝还坚韧如精炼的细铁丝,苏博的手指竟被割下一层皮,血流不止。
他尽量表现平静,吐字清楚地回答:“不是,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你是男人?男人会被男人抱,会被男人睡吗?你为什么不反抗,你的指甲不能抓、口齿不能咬?”
此时反驳他曾经的弱小、怯懦都会引起她的鄙视。梅生瞳孔泛红,苏博熟悉她的这个眼神,如果他不是有灵力的人,此时恐怕已经被蛊惑。
梅含与她是双生子,他们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梅含的身体丝毫没有展现一丁点男性特征,他五官精致,皮肤细腻,男人并不是非得长得粗犷、也有俊美的、清秀的。
梅含却早已超越俊美清秀,是妖艳的,就连比他小了三岁的苏博看起来都比他更像男人。
……
司礼监掌印太监秦牧,天下罕见的大才。
秦牧几乎不碰任何世人执着欲望的宝物,男人、女人、财富都无法进他的眼。在京城、乃至整个王朝成千上万个官员里,陛下唯一不会质疑的仅有他的忠诚,所以当他心中也有黑暗、甚至有难以入流的怪癖时,陛下虽然知晓、紫禁城里也有传闻,但谁都不会站出来说“不”。
昏暗的烛火摇曳下正替皇帝批阅公文的秦牧身影佝偻着,千万里疆土上的大事小事都由他先过目而再呈送陛下处,现已坐在案台前有足足两个时辰没挪过地方,写下最后的批注,放下笔,背脊肩甲处关节都舒展地伸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倒杯水。”
孙倪半跪下来,将茶杯端过头顶。
“不必用这种礼数侍奉,以后站着送过来就行。”秦牧从孙倪手里缓缓接过杯子,在碰触到的一瞬间那杯子仿佛不是杯子,更像是扎手的刀片。
秦牧满意地轻笑:“不错,你是第一个给我倒茶,手还不抖的人。”
宫里最难伺候的人不是娇贵的嫔妃、不是任性的皇子公主,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司礼监一把手,这个国家目前实际上的代行者太监秦牧。在深宫中的无数传闻里,有一个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如水有源头、火有源头一样,宫中的一切黑暗的源头都是来自于孙倪。
皇帝几乎把所有的实权都交在他的手上,满朝官员无不敬重他,若是他不存在,这个帝国将失去运转的动力。皇帝视他为亲信,连东宫里的太子都不及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每半个月皇帝都会让梅含为秦牧诊脉,陛下将他的健康看得与自己同等重要!梅含是陛下和宠妃离不开的御医,秦牧自然没有为难过他,梅含每次见他都会觉得不舒服:
“义父最好不要轻易和秦牧作对,他很特别,他绝对不是我们的同族,但他这样的人很难用术法蛊惑,要杀了他又很麻烦。”
孙倪这样回道:“我才不会杀他,杀了他和弑君一样是大罪,这个国家都会动摇。”
“曾经做过什么我不管,到今日起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在司礼监偷懒的人,也讨厌在司礼监里用官级敛财的小人,你只要不做以上任何一件事我就不会打你。”
秦牧好像就在说:不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惹麻烦,不要背叛陛下,不要让我觉得你可以代替我。
据说此前秦牧身边伺候的人是魏伴,听闻时常被秦牧鞭笞责打,每晚衣衫带血,不过三个月便形销骨立。
孙倪不认为魏伴曾犯过那样愚蠢的错误,为什么还是整了他?
秦牧仿佛能听到孙倪内心所言,轻飘飘地说道:“我讨厌愚蠢的人,保持你的智慧。”
智慧……愚蠢……
孙倪恍然大悟,为什么魏伴被他折磨呢?因为魏伴愚蠢啊!魏伴啊魏伴,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个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漏洞百出的陷阱不惹人怀疑?
少年时在赌桌前的那段混沌日子,孙倪永远记得周围一群人的眼神,不论是对家、还是庄家。他们都在互相示意,有时候是一个眼神、有时候是掰响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不自然的张嘴……
赌桌上,所有人都在围攻他,就是要让他输,命运不可违抗,推着他进入了紫禁城,再然后又得到了失去的宝物,如今又得到了不可摒弃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