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持将银锭放到葛大娘跟前,绝渡赠舟之谊彻底打消了葛大娘和韦氏的顾虑,哭拜叩头,说她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
吃过晚饭,柳竹秋说想去荒村住宿,葛大娘劝道“那村子里死了太多人,阴气很重,孝廉虽是正人,也恐扛不住。若实在赶不回城里,就请在这茅屋过夜,我和媳妇孙女去屋外的草堆上睡。”
柳竹秋忙说“使不得。”,趁机问“小生一路走来,遇上的乡民见了我们都避之不及,先时大娘也以为我们是锦衣卫,小生百般不解,敢问是何缘故”
葛大娘受了她许多恩惠,不能再相瞒,老眼重泛泪花,苦道“去年我们这儿出了一连串的惨事,乡亲们都怕极了,见着穿绸缎衣服骑骏马,操京城口音的人就以为是锦衣卫派来的,都躲得老远。”
锦衣卫外出公干的多是役长和番役,这些人鲜衣怒马,骄横霸道,所谓“绣毂雕鞍日相索,矫如饥鹘凌风作,虎毛盘项豪猪靴,自言曾入金吾幕。”1,常在民间敲诈虐打,让老百姓吃尽苦头。
看来去年镇压乱民案的就是这伙特务。
柳竹秋隐蔽追问“大娘,小生来时经过松林里的墓园,那里葬着的都是云来村的村民,对吗他们好像是同一时间落葬的,死因是什么呢”
“唉,这事说来话长啊。而且恐怕对孝廉没好处。”
“实不相瞒,小生写作的题材大多是由民间搜集的真人真事改编而来。大娘若有冤情,可说与小生,待小生撰写成话本戏曲,四处流播出去。说不定就被哪位青天大老爷闻知了,到时顺藤追查,还能替你伸冤呢。”
葛大娘倏然心动,犹疑地看着她。
柳竹秋跟她打包票“小生在文坛小有名气,作品都很畅销,不然也没有闲钱资助你们。小生写故事都会隐去当事人的真实名姓,你不用怕受牵连。”
韦氏在一旁偷听,忍不住过来劝葛大娘“娘,温孝廉救了我们性命,我们理应回报人家。而且公公、大哥大嫂还有秧儿的爹死得那么惨,与其等那些事烂在肚里,不如说给温孝廉写成书,将来或许还有人能明白我们的冤屈。”
葛大娘点着头泪流不止,终将事情和盘托出。
那云来村建自前朝,原先住着两百来户人家,总共五六百人,民风淳朴,男女勤劳,基本每家都能温饱自足。
去年初朝廷派人来,说皇太子要在这一带建庄园,选中云来村一些良田美地,要求村民们投献。
按惯例,皇室占用民田须予以金钱补偿,地价不得低于市价。可给云来村的补偿极低,等同于白占。村民们不愿坐以待毙,选出代表去京城向都察院申诉。
庆德帝获悉此情,严饬了承办此事的太监,责令按市价补偿村民,或者另找地方圈地。
云来村的人们以为此事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不料到年中村里突然出了件命案。
“我们村口住着一个叫吴奎的铁匠,是两年前从外地搬来的。那天有人上门找他补锅,见他被人杀死在家里,脑袋不见了。里长上报给村长,几个管事的一合计,这要是报官,左邻右舍几十号人都得跟去县里审案。那会儿家家都忙着割麦子,怕耽误收成。于是村长就建议息事宁人,让邻右们凑了些钱把胡奎安葬了,对外只说人是病死的,心想他一个孤老头儿也没人会来追究。”
灾祸往往脱胎于侥幸,村民们安葬了吴奎,自以为躲过一场官非。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一名青年到云来村找吴奎,自称是他的侄子,名叫吴生安。听说他叔叔病故,死活不信,向村长勒索银子五百两。
他狮子大开口激怒村长,被村民赶出村子。因而恶向胆边生,直接跑去文安县衙,状告云来村村民杀害吴奎。
县令蔡进宝当天牌差人到云来村掘坟开棺,现吴奎的无头尸,便信了吴生安的诬告,将村长里长连同吴奎的十几户邻居抓到县衙审问。升堂后不问皂白先是一顿乱棍打将下去,当场杖毙老少十七人。
噩耗击起千层浪,云来村村民们出离愤怒,死者家属们聚集到一处设灵哀祭,每家每户都自前来吊唁,商定殡那天还要一起去送葬。
蔡进宝得知消息,竟向当地锦衣卫役长报称云来村中有乱民谋反,双方纠结兵马在葬礼当天杀入村庄,逢人就砍,见物便砸,村中男女死伤过半,另有百余人被当做反贼俘虏。
锦衣卫嫌审问费事,隔天就将他们拉到野地坑杀了。
那几日云来村“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2一些死里逃生的村民躲进山洞密林,过了好些天才敢回家。多数人顾不得收埋亲友尸体,收拾残存的家当逃往外地。
余下些胆大的合力收拢死者遗体,按家户统一葬在那片松林里。那些被坑杀的村民至今无人理会,常有野兽去刨食残骸,柳竹秋来时现的股骨多半就是野狗从那儿叼来的。
“事后村里的田地都被皇庄圈占了,我们这些人被打成乱民,自然得不到一文钱的补偿。那些太监来巡视,将最好的地租给一些佃户耕种,其余的都荒着。时常有些拾荒者来村里捡东西,这一年把村子都搬空了,附近乡民怕鬼,倒不太敢过来。”
葛大娘在悲痛中沉淀年余,已能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叙述经过,却仍是吞声忍泪,字字泣血。
她的丈夫、长子夫妇以及小儿子全部遇害,只剩寡妇幼童,无力外出逃难,便在村后的丘陵下结庐而居,辟出几亩菜田,每月挑些蔬菜出去换钱,四口人艰难度日。近来风闻外间又在搜捕云来村乱民,她们不敢出去卖菜,只好坐吃山空,听天由命。
轰动一时的乱民案原来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事件,当事官员为媚上邀功,任意混淆黑白,滥权擅杀,其倒行逆施足以震悚史册。
柳竹秋只知奸佞当道,豺虎媾患,未曾想到吏治已败坏至斯。她本是抱着履职的心态来探案,此刻却觉得必须严惩祸方能吐尽胸中恶气。
她不忍让葛大娘等人露宿,坚持入住荒村。
葛大娘与韦氏商量后说“我们这儿还有位邹四郎,近日外出办事去了,他家的屋子还能住人,孝廉不妨去借宿一宿。”
邹四郎家在云来村腹地,是座四间房的小合院,葛大娘有他家的钥匙,领柳竹秋去安顿了。
柳竹秋不愿睡男人的床,在堂屋的春凳上铺上被褥,打瑞福去隔壁卧房歇息。
她吹灭蜡烛,抱着佩剑合衣躺下。
黑夜深邃,窗外冷风恻恻,狠狠摇撼枯枝,出阵阵刺心的沙沙声,仿佛复苏的怨灵正在抓挠棺材板,随时可能破土而出,择人而噬。
她既来之则安之,静静地闭目养神,俄尔进入半梦半醒间,周围的声响逐渐远离,蓦地被一声惨叫拉了回来。
“有鬼”
瑞福的叫声利箭般直冲天宇,撕碎裹住柳竹秋意识的梦衣。
“怎么了”
她提剑出门,见小厮站在院中浑身乱颤,指着卧室不住叫“屋里有鬼”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陈子龙白靴校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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