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突然冲上前去,双手揪紧他的领口,鼻尖相距只数寸,死死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嘴角却一抽一抽地翘了起来。他松开了手,抱住头,转过身去跌坐在地。“你没死……”他一瞬间欢欣无已,“你没死……你没死!啊!”他仰起头来朝天狂啸一声,随后哈哈地笑。
笑了一阵,他擦干了泪,手脚并用站了起来,看着展画屏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你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
展画屏笑了一笑,道:“我爬不出来,就不能让人把我挖出来?”
紫袖也笑,眼里泪花像闪烁的星星,小声说:“你很少对我笑的。你笑起来真好看。”
展画屏不再说话,转身沿着小径朝院外走去,犹如散步一般,走得慢了许多。紫袖忙跟上去,脚下又一绊,才看见是自己那件棉袍和剑,又是一重酸甜滋味涌了上来。他拾起来抱着,撵在展画屏身后,带着一丝希望问道:“是你救了我么?我们去哪儿?要不要躲着魔教的人?”
展画屏走在幽静的庭院,薄袍上绣着鹿鹤同春的图样。海风被重重院墙滤得轻了,却依然清冷。院中屋舍古雅,四季常青的树木笼成一片浓重阴暗的绿帷。展画屏就在这暗绿幕布中移动,道旁绿荫里踱出一只白孔雀,意态闲雅,从他身旁蹭过,又钻回绿叶丛。紫袖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身影,许久不见,这身影刺得他眼睛生疼——毕竟比梦里真得多了。他想起那天夜里在山上逐渐冰冷的展画屏,人一旦失去生机不动了,就显得那样小;现在舒展开来,与记忆中那个人大不相同。
他忽然问道:“你是来报仇的么?他们不放你走,是不是?”展画屏始终沉默,没有回头。紫袖像踏在春天河面的冰凌上,每踏出一步,都有甚么逐渐裂开。他猜不透展画屏到底为甚么出现在这里,越慌乱。心中的幸福感裂了。他强自镇定道:“魔教为甚么害凌云派?你知道双剑和剑谱的下落么?”展画屏停下脚步,忽然转身,朝他轻笑,竟带着些妖气。
紫袖咽了口唾沫道:“师门的仇,不能不报。我留下来帮你,好不好?”听着自己声音虚,望着他的脸,又是心潮澎湃,激动地说:“师父……”
展画屏道:“你还管我叫师父?”紫袖道:“你永远都是我师父……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花木簌簌而响,却是方才那淡绿衣衫的女郎跳了出来,站在展画屏身后。紫袖警惕道:“是不是她给你吃了甚么药?她将你的记忆改过了?”女郎瞧着紫袖,似是觉得滑稽,咯咯一笑,又朝展画屏恭敬地道:“教主,都等着了。”
……教主?紫袖愣住了,他看向展画屏,如同听见最好笑的笑话,难以置信地问:“她叫你教主?”
展画屏从容地笑了。紫袖霎时感到满庭院的清冷凝成一股浓浓凉意,渗进了骨头缝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另一个展画屏。他茫然地问:“为甚么……你,你……”
那女郎笑道:“听说他是凌云派的。那天应当也在罢?”紫袖站在濒临疯的深渊之侧,颤抖着问道:“是你吗……是你吗?”他咬着牙问,“是你带魔教上了山?还是你进来这里才……才变成这番模样?”
展画屏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客气道:“方才不还叫我师父么?”
紫袖尖声道:“你甚么时候入了魔教的?”双唇颤抖一刻,又道,“太师父他们……没失踪,对罢?”
展画屏道:“你是来讲报仇的罢?怎么还不动手?”紫袖道:“太师父在哪里?”
展画屏还带着笑意,却说:“要报仇便趁现在,你有剑,我没剑。否则连你也一起杀了。”
湿冷的暮色下,展画屏整个人鬼气森森。紫袖愤怒着,又莫名害怕,他放声喊道:“太师父在哪里?!他是你师父啊!”
展画屏袍袖一动,霎时便离他近了,修长手指直取他前胸。紫袖长期练武的反应,比他的思绪更快——未等他想明白,手里长剑已然出鞘,朝展画屏削去。展画屏略一侧头,伸指在他剑刃一弹,常明剑登时偏了方向,从一边滑了过去。展画屏逼到他身前,另一只手五指箕张,直直罩向他的脑袋。紫袖在他掌风下呼吸一窒,挥掌拍在他前胸时,甚至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
他一刹那有些晕眩,展画屏离他这样近。随后那只手裹住他的侧脸,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狠狠按在道旁山石上。
几根干树枝断了,紫袖背心撞得生疼,咳嗽起来。展画屏视他那一掌直如无物,手指滑过他的手掌,慢慢取下常明剑,倏地退回二尺之外,打量着剑却问道:“内功怎么回事?”
紫袖一呆,没想到自己已尽量掩盖了,单单这两下竟也能被他瞧出蹊跷,简直比被大师兄逼问还要糟糕——他身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凌云派的内力,展画屏曾经传他的内功早就归于天地了。他内心急转过数个念头,最后指向一个最可怕的后果:如果他不认我这个徒弟怎么办?当下决定绝不可令他知道自己散功的事,便道:“我之前内功进展极慢,后来结识朱印大哥,说起西域佛门的一路内功,叫做三毒心法,是初探武学门径之人修习内力的好法门。我习练一阵,果然十分有效,比单练行云心法要强些,目前便这样使了。”
“三毒心法,”展画屏略一思索道,“和尚们练的那个?”紫袖见他知道,更不敢多撒一点谎,又怕他误解自己入了邪道,忙说:“正是,印哥说这门功法听着古怪,实际却是光明正法,只是不好练成。他没练过,是以我也只试试。若是你觉得不好,我便不练了。”言语间登时下了决心,若是展画屏不让他再练这门内功,他便从头再练行云心法罢了。
展画屏却道:“这倒不必。朱印自然不会教你练甚么邪术,这心法你既能习得,不妨修着。你生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如今师百家法,练百家功,也不是坏事。”
紫袖见他不再追究内功的事,心里便宽了。听他比从前话多,竟奢望着兴许是他见了自己也有叙旧之意,不免幸福起来,方才的纠结又丢到脑后去了。“我知道的。”他说,“我下山来,才后知后觉不配自称是你的徒弟。我会好好练武。”
挨过许多打,他终于明白,想在江湖排得上号,是多么艰难。虽然照吴锦三所言,展画屏并未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却也已是个遥不可及的位置。再次见到他,紫袖甚至忽然解了他为甚么不肯好生教自己。展画屏忽然说:“可了不得,年轻有为,出息了。”
紫袖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是当着旁的门派长辈,夸人家的弟子。他垂头道:“我从前要是全然没练过,今日也能说是愤图强,有了进境;可我本就是中人之资,有这一点点武艺傍身,甚么都说不上出色。但即便如此,即便……”
即便如此,我也会爱,会难过,会以一个小人物的模样,在江湖上默默生长。他将这句话咽回肚里,抬头道:“我误吃了你的丹药,必将再去寻一丸来给你。”
展画屏又客气一笑道:“那怎么受得起。”
紫袖胸腔凉,如同见鬼,轻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展画屏脸上带着一抹轻佻的耐心,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句话如同一道炸雷劈在紫袖耳畔,令他既惊且骇。展画屏又道:“跟着曹无穷出去罢。”绕到山石之后,自行去了。
紫袖当即便要追赶,那女郎方才安安静静,这时双手一拦,笑道:“教主有命,叫我带你出去呢。”紫袖回过神来,才知“曹无穷”便是她,仍忍不住踮脚张望,曹无穷却说:“教主不想同你说话,你追也没用。还不如以后再来。”紫袖愣道:“以后?我还能再来么?”曹无穷狡黠一笑:“你也忒笨了,若是不让你再来,又何必放你活着离开?”说罢便在前带路。
紫袖恍恍惚惚地跟着她,满心里还想着展画屏。到了一面墙下,曹无穷道:“我赶着回去,咱们不走大门了。”提着他一跃而起,伸手在墙上一按,竟轻轻松松越出高墙,才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