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性格化
我在舞台入口等着这孩子。新近她加入一个剧团排演一部重头戏。她约我在排练结束后来这里,然后送她回家。她想跟我谈谈她所演的角色。
我等了不久。门开了。她匆匆忙忙跑出来。她看上去很累,眼睛发亮,秀发蓬乱,面颊上因为兴奋泛着微微的红晕。
女对不起,让您扫兴白跑一趟。我不能跟您一块儿走了。我还回不了家,我得留在这儿排练。
我我看见所有演员都走了——你打算独个儿排练吗?
女(难过地点头)嗯——嗯——
我有什么困难吗?
女多着呢。
我我可以进去看看你排练吗?
女谢谢您。我有点儿不敢劳驾您。
我为什么呢?
女(眼露惶恐之色,踮起脚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实在是糟透了,唉,糟透了。
我我宁愿听见你说这种话,也不愿听你说“来瞧瞧我吧——我实在好极了,啊,好极了”。
女嗯,我要说我糟透了都是您的错。我演这个新角色,完全是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的,可是仍旧糟透了。
我好的,咱们看了再说。
我们经过一个年纪很大的看门人身边,他没有穿外套,抽着烟斗。他用浓眉下一双深凹的黑眼睛望着我。他胡子剃得很干净的脸上神情凛然。无论谁他都不让进门。他的存在就像一道门闩似的。他扮演着一个角色。他不仅是个守门人——他俨然
是弗兰西斯科、勃那多或马西勒斯站岗时的杰出化身。#pageNote#0他用一种庄严的姿势举起他的手。
女没有什么,老大爷,这位先生是跟我一起来的。
老人默默地点点头,我从他的苍老的眼中读出了进入的许可。我心里想道:“只有演员才会有这般的简洁优雅。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演员呢?”我进入舞台的时候脱下了帽子。里面黑得很,只有一个灯泡在黑暗中蚀刻出一道光环。这孩子拉着我的手,领我下了台阶,来到池座后排。
女请坐,一句话都不要说,不要打断我。让我连续地给您演几场戏,然后请您告诉我什么地方不对。
她回到舞台上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旁边是一个个漆黑的包厢,一排排沉默无声的帆布椅,耳边依稀听见外面微弱的喧闹。各种阴影奇形怪状,像凝固了似的。幽静在颤抖中弥漫。我与这种幽静融为一体。我的神经开始颤动起来,对这个前程远大的黑色谜团、这个空荡荡的舞台,投以无限的同情与企望。一种异样的平静的感觉潜入我的内心,好像我的一部分已经化为乌有,别人的灵魂取代了我自己的灵魂,住进了我的身体。我会对自己毫无感觉,却会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我会在想象的世界里观察一切,参与一切。我会带着满心美梦醒来。空荡荡的剧场,空荡荡的舞台,只有一个演员在那里排练——真
是甜蜜的毒药。
这孩子出来了。#pageNote#1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她试着看书,可是她的心乱得很。显然她是在等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挺要紧的。她有点儿发抖。她四面望了一下,像是在征求一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同意或意见。她得到了鼓励,我可以听见她微弱的叹息。
突然,她看见有人从远处跑来。她的身体僵硬起来,气喘得很急。她一定很怕。她装作看书的样子。可是我看得出她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很紧张地看着,喃喃自语道:“好极了,好极了,孩子,现在我准备洗耳恭听你说的每一个字。”
这孩子听见有声音。她的身体松弛了,拿着书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她的头稍稍转向一面,似乎听见了什么,想象的话语从耳朵进入她的灵魂。她点了点头。
女“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贵体安好吗?”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暖的、诚挚的深情和敬意。她似乎是在跟一位哥哥说话。然后她带着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浑身颤抖地期待着一句想象的答语。有人回答了。
哈“谢谢你,很好,很好,很好。”#pageNote#2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
女“殿下,我有几件您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早就想把它们还给您;请您现在收回去吧。”
怎么回事?听她说话的调子,好像她讲的不是实话。她的声音里隐约怀着畏惧。她像石化似的站着。她又四
面望了一下,似乎想得到一位看不见的朋友的援手。突然她好像听见一句刺耳的答语,身子连忙退后。
哈“不!我不收,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这一定是句刺心窝的话。她的书掉在地上,她发抖的十指紧扣在一起。她为自己辩白。
女“殿下,我记得很清楚您把它们送给了我,那时候您还向我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使这些东西格外显得贵重;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拿回去吧,因为在有骨气的人看来,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礼物虽贵,也会失去了价值。”
她的声音中断了,然后突然自由而有力地高亢起来,为受了伤的自尊心和爱情进行辩护。
女“拿去吧,殿下。”
她似乎长高了。这是她的筋肉与情感相互协调的结果,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演员的最初迹象:情感愈是强烈,声音便愈自由,筋肉也愈放松。
哈“哈哈!你贞洁吗?”
女“殿下!”
她那柔弱的身体几乎具有一种男子气概。
哈“你美丽吗?”
女“殿下是什么意思?”
她忘记了畏惧,现在像是在平等地对话了。她不再四下寻找谁帮忙或确认她的行动。她朝着黑暗的空间掷地有声地说话,好像也不再等待谁的回答。
哈“要是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你的贞洁应该断绝跟你的美丽来往。”
女“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
伴侣吗?”
哈“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她的脸色变了。痛苦、柔情、悲哀、爱慕,这一切都从她的眼睛里、她发抖的嘴唇上看得出来。我明白了,她的敌人就是她所爱的人。她低声地说了一句话——像一阵凄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