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颗没有头的脑袋上,五官细得夸张,大牙上下翻动,咯吱咯吱的声音就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啊呀,真醒了啊。”
丰收仰着头,看见窗外两根黄的长牙穿破白纸,连同危险的气息一齐刺入屋内。
她跪坐在地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冷汗混着眼泪。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昨晚姐姐们还说这里是什么好地方,能吃饱,不挨饿。
什么好地方?她看这里分明就是吃人的地方。把人喂饱了,养的白白胖胖,然后宰掉吃了。
馒头的滋味还在丰收的嘴巴里回荡,现在她却在后悔昨晚没有把自己撑死,那一顿恐怕是断头饭吧。与其被老鼠人吃掉,倒不如昨晚就用馒头把自己噎死,还能做个饱死鬼。
丰收紧紧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审判。
可预想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一只微凉的手摸上她的脸蛋,帮她甩下一把眼泪。
丰收才睁开眼,看到那张谁见了都会说好看的脸,细眉弯眼,白面红唇,就和画里的仙女一样。
这位仙女看上去并不怜悯,反而很开心的样子,她用松快的语气逗孩子。
她说:“你怕什么?”
她说:“外头那么高兴,一点也不害怕。你听,还有人在唱歌。”
唱歌?
丰收怔住,鼓起勇气往窗户那边看。
那对长牙果然消失不见,两道影子也离开了。只有冷风从窗子破洞的地方涌进来,提醒着丰收,刚刚生的一切是真的。
丰收的身子完全软倒,摔在地面。
但玲纳穿上长袍,赤着脚走到房门前,然后推开门,追着走了出去。
呀!外面危险!
丰收想去拦,可腿上没力气,刚站起来就又直挺挺摔回去。
玲纳出门之后,好像把仅有的一点活人气息也带走了。丰收干巴巴坐在地上,看看空留一人的屋子,再想想凶多吉少的屋外,她咬咬牙,还是用身上那一点点力气扶墙站起来,追寻玲纳的脚步出了门。
果然有人在唱歌。
太阳快要从天边升起来了,在远处的山脉上面晕染出一点金光,四周都是栅栏和晾晒的衣服。这里叫婆婆营,女人和小孩们生活的地方。
厨房在最外头冒着炊烟,腾腾热气从一口大锅里冒出来,散着小米的清香。天还没全亮,除了厨房之外,就只有一个地方活动着人影,丰收不仅看到了,还听到了。
好像是鸡棚里出来的声音。
她听见一阵极低沉的歌声,似乎是某个喉咙生病的人用气音在唱歌,只要周围环境稍微嘈杂一点点就会被掩盖。但现在,周围太过安静,那道歌声也就隐隐约约传到丰收的耳朵里。
“娘啊娘,面朝黄土成天忙…娘啊娘,眼泪比那丝线长…娘啊娘,忘了娃娃掉地上…剁大酱、炖肉汤,娃娃心慌慌,喊声娘啊娘……娘啊,娘哎,看看娃娃,娃娃小脸红又胖,娃娃头□□水上…”
这歌的曲调很好听,词也朗朗上口,女人的轻声细语仿佛在哄孩子睡觉,不禁让人回到躺在娘怀里的日子。
但铁头一点也听不下去。
他结实的身板抄起墙角笤帚杆子就大步逼近,对歌声的来源厉声呵斥:
“怎么回事,乱唱什么歌!”
“不是叫你喂小米的吗,怎么还用泔水?泔水喂出来的鸡和小米喂出来的鸡,那味道能一样吗?!”
歌声被盖过去,笤帚杆子狠狠抽上一张布满皲裂的陌生面孔,被打的地方结痂脱落,血丝从裂口处蔓延。
身材干瘦,裸露在外的皮肤多有破损,应该是冻疮。女人前襟的扣子扣错了一个,扎的辫子有点歪,勉强能看出五官轮廓秀气,如果把冻疮养好,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说了多少次喂小米,你耳朵聋了?这么不听话!”
铁头又打又骂,力气大的很。旁边的瘦秃子只是抱着手臂看戏。喂鸡的陌生女人害怕地缩在墙边,根本不敢还手,只是用胳膊挡着飞来的棍子,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在求饶,但声音太小,让人听不清楚。
见了她这副样子,丰收莫名想起一个人——歇脚村的妹疯子。那个疯子也总是穿错衣服、梳错头、突然唱起古怪的歌。
只不过妹疯子说话总大喊大叫,而这个女人轻声细语,看上去好像只是胆小了些,整个人斯斯文文的。
她不会说话,却有人来替她说。
敦实响亮的声音从厨房的地方传来,还没见到人影呢,就听见一句:
“一位这么辛苦,打累了吧,快来吃点。”
徐秀身穿围裙,一手端着一碗米粥,敞亮的笑容让人生不起怒火。
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轻车熟路道:“其他人夜个都喝了酒,还没醒呢。今天是抢大仙儿的日子,可有你们累的时候,早晨不吃饱,怎么挺过去?”
早饭的味道飘进铁头鼻子里,他面色稍缓,但还是放不下威严:“胖婆娘,这个喂鸡的是怎么回事?我抓了她三次,死活不知道改,还一直唱歌。难道是疯了?”